95书阁 > 穿越小说 > 列德的日记 > 第九篇丨隐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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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要见到阿芙乐尔了。麦克斯夫人听说我来美国,特意给她放了半天假。我们约在西西里餐厅,铺着红白格子桌布的意式小馆,22岁那年,我性格内敛,她却在这里用叉子卷着意大利面,逼着我说出喜欢她,真可爱。

推门时那抹熟悉的红裙撞进眼帘,她总爱穿这样浓烈的颜色,像把西班牙弗拉明戈穿在身上。十二年婚姻没磨平她的仪式感,反而让我们的爱依然如初见时那样炙热。中国那句“小别胜新婚”说得真准,娜塔莎总是嘟囔”爸爸只活在和妈妈的信件里”,但此刻女儿的抱怨都成了佐餐的调料。

“倔驴先生又闯祸了?”她用勺子挑着提拉米苏听我警局历险记,如果不是我“想一出是一出”的性格,可能就遇不到绅士的文森特先生和臭脸老马库斯。当我说到游轮时,她突然放下银叉,“知道‘巨大威廉’在看什么吗?”她在,美洲银行大厦开会前,曾和麦克斯夫人一起坐在二楼经理办公室里等待,很容易就可以看到“巨大威廉”的研究超哥比办公室看去,那眼神里的温柔宠溺画得如此传神,路过隔壁办公室时他还注意到门牌上依然挂着艾莲娜夫人的铭牌,油画听起来有些诡异,但给我的感觉就像是——艾莲娜夫人正是在这个位置为他画下这幅油画。

我们像年轻时讨论悬疑小说那样分析线索,她大胆假设威廉就是厄俄斯女神,把爱人囚禁在黄金神殿。“就像给你一亿美金但关在笼子里”,我摸索着她腕间的细链,“自由才是奢侈品”。

服务员送来她预定的苦杏酒,杯底沉着三粒咖啡豆,西西里人相信,这代表健康、幸福与财富。

阿芙乐尔还提到一个经理,当然她所指的并非人事部经理雷诺,而是公关部经理理查德,曾是公关部的一名下属员工,他退休后又被返聘了八年,身体虽然很好,但总要给年轻人一些发展机会,于是请辞,可银行不愿意回购他持有的本公司股票,有些生气。

我们在“资本与情怀”的辩论里笑作一团。玻璃窗映出我们的倒影,她发间银丝与我眼尾皱纹交织。

......

拐杖撞击门板的声音像啄木鸟在啄我的太阳穴。这让我十分烦躁,我记得我从来没有要过早晨的客房服务,况且,有什么客房服务会敲那么急的门啊!

还没走到门口我就想到是老马库斯,他从来没什么急事,只有加急事。

带着他的“军团“闯进来时,发型师捏着发胶喷枪,形象设计师拎着西装像举着手术刀,安德烈教授则抱着书站在老马库斯身侧,活像个人形思想雕塑。

三小时后,我看着镜子里梳着华尔街精英头的自己,突然理解为什么洛夫总说“人靠衣装是资本主义最大的骗局“。小马库斯往我口袋里塞钢笔时低声说:“父亲坚持要您看起来像能捐得起图书馆的样子。“

去往圣维望大学的车上,安德烈教授的沉默像第四种空间维度,这也许是高知分子特有的气质,这是一种文人的境界。当老马库斯喋喋不休讨论香槟塔该摆多高时,这位天体物理学家正用食指在膝盖上演算方程。这让我想起阿芙乐尔的评价:“真正的学者都是住在现实裂缝里的时空旅人。“

圣维望大学里艾莲娜夫人展厅的光线经过精心设计,所有射灯都像被驯服的月光。我从来没想过,那么多年后几十名在圣维望毕业后在金融界出名的学生们会一起回到大学,为纪念艾莲娜夫人建造一个这样的展厅。墙上的毕业生就像星轨般环绕中央肖像——画中的女子穿着1950年代的蓝色套装,自信的眼神和含蓄端庄的气质,她的美貌在人海中并非最惊艳,但最能穿透人心,应该是所有男人年少时初恋的样。

有趣的是威廉的画挂在东南角,与一排校董画像在一起,尺寸小得像被罚站的学童,让我有点诧异,他们竟然如此肆无忌惮的不给威廉面子。

我和老马库斯以及安德烈教授走在枫叶长廊上,老马库斯在艾莲娜夫人画像前突然静默的瞬间,我听见一片枫叶落在长廊玻璃顶上的声响,一直絮絮叨叨个不停的老头突然安静下来,有些凄凉。

他的拐杖尖在地砖缝里来回研磨,“我曾说人死后的千万种悼念,都不如活着好,但她不同意,但我现在想来,活在人心中也是一种活法吧?不过活在记忆里的不是你,是我”。远处有学生在草坪上模仿我们僵硬的站姿,他们不知道这片草皮下埋着多少未拆封的情书。

中途不知道安德烈教授去了哪里,我打量着周围的学生,想到了年轻的自己。老马库斯说道,“老毛子,陪我去找校长,磨磨你的燥气”。

到校长塞斯·费·奥斯汀的办公室里,他是一个风趣的新西兰经济学家,一见面就叫出我的名字,我抬头看到他西装第三颗纽扣处有块紫红色污渍。“三年前新西兰黑皮诺的杰作。“他笑着给我看手机里葡萄园的照片,我站在庄园主的左侧,那时我才恍然大悟,这是洛夫派我去的一个新西兰葡萄酒庄。

但当话题转向艾莲娜夫人,他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办公桌边缘——那里有道二十年前被咖啡杯烫出的新月形疤痕。

那时塞斯校长刚到美国找工作,没几个人待见他,只是因为看他的穿着像个没有文化的农民,为了赚取一点点微薄的工资到美洲银行当清洁工,只能偷偷在银行工作人员下班后学习银行的业务。

“她发现我在擦董事会议室的地板时偷记股票代码。“校长转动着酒杯,冰块碰撞声像微型股市钟声,“那天下着冰雨,我以为会因偷学业务遭到她的处罚,可她递来的热可可问我,‘你学到什么了?’”窗外夕阳把大学楼的玻璃幕墙烧成橘红色,恍若当年那杯没喝完的可可,“我说出了银行业务的不妥当之处,没几天高管人员就通知我到会议室考试”

他通过了那场来之不易的考试成为业务员,艾莲娜在管理层会议上邀请他把自己发现的问题汇报给高管,这个问题说出来能让管理层重视他。

“但我那时很年轻,想着怎么讨好艾莲娜夫人,就准备自作主张把功劳归于艾莲娜夫人一个人,那次夫人很生气”,他说话时眼睛雪亮的,如生命里终于有一束光照了下来,“夫人是我的恩师,可恩师去世了,大好的年华,不过28岁的女孩.我甚至去质问高层,但威廉不接见任何人,他们荒唐到连一张能证明她心脏病突发的检验单都拿不出来”

这也许是艾莲娜夫人生前事迹里的一点繁星而已,但这足够说明这世界上对她的死耿耿于怀的大有人在,不论是出于爱情,还是恩情,亦或是亲情,在我看来,威廉没有资格隐瞒她的死因,不管错与对,不该让所有人关心艾莲娜夫人的人来为威廉的行为买单

晚宴上老马库斯对着自己画像生闷气的样子,活像被抢走玩具的贵族幼儿园小孩,念叨一晚上,说那不是他,画的不好,不气派,应该用他年轻时候的样子,好让他衬托展厅中央的艾莲娜夫人。侍应生撤盘时,他用餐刀在黄油上划来划去。

......

我仰头看着天空,楼下那个又哭又闹的小男孩的气球在天上飘着。就像二十多年前的莫斯科郊外,我总会在手上把气球线栓成死结,藕节般的手臂勒出红线,妈妈气得剪断我手腕上的棉线,那只飞向高压电线的黄色气球,挂在变电站的铁丝网上,像一颗熟透的柠檬。

阿芙乐尔带来了消息,今天会陪我一起去美洲银行找那位公关部经理理查德。

她耳垂上的石榴石耳钉在阳光下像燃烧了一般,站在麦克斯夫人家铸铁大门前笑我,“你终于肯好好打扮自己了”,我不过回了句嘴,她便噘着嘴,“夫人说如果你敢欺负我......”,我伸手摘掉她发间的柳絮,这个动作让门廊下的麦克斯夫人露出了然于心的微笑。

我们顺着地图所在的位置往城郊出发,理查德住在一个叫做范普辛的农庄,通往农庄的土路颠簸得像在筛豆子。远处烧油拖拉机的轰鸣声中,阿芙乐尔的香味与干草气息纠缠一起,看看我们今天打扮的像什么?像一对驱车到田园旅游的夫妻。

我们在农庄前停下,坐在草堆上抽烟的年轻人穿橡胶水靴,围着条手绣方巾,紫苜蓿图案针脚有些歪斜,但绝对是姑娘家的手艺。

他盯着我的劳斯莱斯车标吹口哨,“小心地雷阵”,年轻人踢开路上散落的牛粪块,“什么事?先生?”

“我们来拜访理查德先生,理查德-范普辛”

他往我身上打量片刻,德州口音让“理查德”听起来像“李茶蛋”。

壁炉前的退休经理体态臃肿得像只塞满燕麦的麂皮靠枕,热情地拿出奶酒招待我们,直到听见艾莲娜的名字,松弛的脸突然绷紧成鼓面。

“很抱歉打扰你,先生,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曾经的事情”

他没有想要透露给我听的准备,“你不过是个憋屈的读书人,就算是警察来我也没什么可说的”理查德把奶茶酒杯重重砸在橡木桶上,琥珀色酒液溅到他的羊毛袜上,“1929年银行面临倒闭时,你们这种人在报纸上写什么?”他顺手从墙上取下猎枪靠近我,呼吸中带着成年威士忌的酸腐臭,食指关节有长期翻阅文件留下的茧。

阿芙乐尔很讨厌这样无礼的人,拽着我胳膊的力道,让我想起她当年把骚扰我的评书人推下出版社楼梯的样子,“走!”她高跟鞋碾过门廊的碎木屑,声音像在折断某人的头骨。

“试着好好解释他也许会说的”,我以为这让阿芙乐尔消气,但实际上是在拱火

“你和不讲道理的人根本办不了任何事情!”

“但他也许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那就让他自己苦去吧”,回程时阿芙乐尔一直捏着车门把手,仿佛那是理查德的喉结。

暮色中的汽车影院正在放映《罗马假日》,我买了两份淋满黄芥末的热狗,阿芙乐尔突然把酸黄瓜片塞进我的嘴里,“下次再有人叫你憋屈的读书人......”荧幕上乔和赫本汽车冲进警察队伍,我们笑得太大声,引来了管理员的手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