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作家总是起得很早,天还蒙蒙亮,他便已穿戴整齐,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开始打理院子里那些随风散落的枯黄落叶。他的身影在朦胧的晨曦中若隐若现,手中的木扫帚有节奏地扫过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极了一首和院子心照不宣的曲子。有时,还能看到他弯下腰,用扫帚的一端赶走那些悄然溜进门的流浪猫狗——它们大多骨瘦如柴,眼神警惕而又带着几分期待。老作家对这些小动物们并不苛责,他动作熟练,似乎只是借着这个简单的清扫动作,将他一成不变的生活注入一丝有序的节律,再者,是为了保护这破旧的小院里的新生命。
当男孩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起床时,总会闻到从厨房炉火上飘出的淡淡面包香气,缭绕在冷清的小屋里,驱散了夜晚留下的些许寒意。这时,男孩睡眼惺忪地走进厨房,便会看见老作家小心翼翼地把刚烤好的面包从炉子上取下,用锋利的刀子切成薄薄的几片。他把每一片面包都涂上均匀的黄油,让黄油在面包的温热表面缓缓融化,微微渗入面包的纹理里,透出一种诱人的色泽。接着,他端着盘子走到男孩面前,将面包轻轻放下,带着温和的微笑,轻声叮嘱道:“趁热吃,凉了就不好消化了。”
这场景成了男孩生活中的一部分。他端起面包,感到热乎乎的触感蔓延到指尖,低头一口咬下,微咸的黄油与柔软的面包在口中融化,带来温暖的满足感。每天的早餐时间,男孩总会在心底油然而生一种隐秘的安稳,似乎,这个破旧小屋和眼前的老作家就是他全部的归属。
一天,老作家从书柜里取出所有的书籍,把每一本都用湿抹布小心翼翼地拭去灰尘,然后整齐地摆放在男孩的手边。这些书大多破旧,封皮褪了色,书页微微发黄,甚至还带着些许磨损的痕迹,但在老作家手中,它们像是一件件珍宝,带着岁月的印记。老作家将男孩安置在窗边的旧木椅上,给他一本最基础的字母手册,从最简单的文字开始,一笔一划地教他如何写字。他拿着男孩的小手,慢慢地在纸上划出弯弯曲曲的线条,教导他如何揭开一扇通向知识的门。男孩睁大眼睛,神情专注地盯着纸上的字迹,小小的手努力握紧笔杆,试图模仿老作家的每一笔,每一画。他常常蹙起小小的眉头,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神里带着一股不服输的认真劲儿。时不时,老作家会低头,仔细观察男孩的进展,嘴角带着一抹浅浅的微笑,轻声鼓励道:“不错,你写得很好。”每当男孩听到这句话,脸上都会浮现出一丝羞涩的笑意,眼中闪烁着光芒。然后,他会更加坚定地低头,继续认真地写下去。
除了在家学习,老作家还时不时带着男孩去镇上的集市散心。即便是在战时,集市也依然充满着生机。街道上人头攒动,商贩们喊着五花八门的吆喝声,手中挥舞着各式商品,叫卖声此起彼伏。羊群和马匹被主人牵着悠闲地踱步,路边飘有细微的尘土,几个孩子穿着破旧的衣服在尘土中追逐打闹,欢笑声洒落在空气中。这些情景让他暂时忘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沉浸在集市的喧嚣与温暖里。这是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他坐在木制的轮椅上,拉着老作家的手,比其他年纪更小的孩子还要贪婪,不停地指向各种新奇的事物,眼睛里闪烁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热切与好奇。老作家总是带着温和的微笑,耐心地听着男孩的絮叨,任由他像一只兴奋的小鸟般唧唧喳喳。他偶尔会放下架子,陪着男孩一一打量那些摊位,细心挑选一些小玩意儿。每当他买下一件衣物或一块糖果时,他会故意装作不经意地塞进男孩的口袋里,也许是相处得久了,他的眼神里也闪着孩子气的调皮。男孩伸手摸到糖果,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抬头望向他,他那温暖的微笑让男孩心头一暖,糖果的甜味在嘴里融化,溶解了心底的孤单,带来片刻的幸福。男孩总是甜甜地笑着,露出一口小小的洁白牙齿,眼中带着依恋地望着他,那种依恋就像是干涸的大地终于迎来了甘霖,弥补了男孩从未体验过的亲情。
集市回来后,老作家还会带着男孩练习走路。他煞费苦心地为男孩制作了一副假腿,每一根关节都打磨得极为精巧,细致得宛如真正的腿一般。刚戴上假腿时,男孩的双腿不听使唤,每走一步,身体都像被钉子牵引般沉重而迟缓。但他没有放开男孩的手,而是始终站在身旁,温柔地扶着男孩,耐心地教他如何调整步伐。每次男孩小心翼翼地尝试迈步时,他都会低声鼓励道:“慢慢来,不着急,下一步会更好。”他的声音柔和得如同冬日暖阳。
当然,有时男孩会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地,身体被尘土和泥土染得脏兮兮的。男孩心里有些害怕,总担心他会露出不满的神情,可每当男孩抬起头望向他时,看到的却永远是一双温柔的眼睛。他没有一次皱眉或叹气,只是安静地弯下身,将男孩从地上扶起,拍去身上的尘土,语气温柔而坚定:“没关系,我们再来一次,好吗?”他的大手因常年握笔布满了老茧,对待男孩,好似那些老茧也变得温柔起来,那种温度让男孩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他们一遍遍地练习,每一次摔倒,都是男孩对痛苦的一次克服,每一次站起,都是对生活的重塑。终于有一天,男孩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的双腿戴着老作家为他精心打造的假肢,宛若承载着生命与希望的工艺品。他的手紧紧扶住老作家的肩膀,眼中燃烧着不容熄灭的渴望与倔强。他尝试迈出第一步,腿脚间那种僵硬和不协调让他的步伐显得笨拙得可笑。一步迈开,如划破乌云的第一缕晨光,明亮、刺眼、满怀希望。他站在那里,摇晃着,努力让自己稳住。他抬头看向老作家,脸上绽放出一种无法言喻的自豪,那是从未有过的光彩,仿佛整个人都被一种灿烂的光辉笼罩着。
老作家站在一旁,眼眶不由得湿润。他小心地退开一步,给男孩更多的空间,但手却依然悬在半空中,随时准备接住他。“太棒了,”他低声说道,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和欣慰,“你做到了,孩子!”
男孩颤抖着迈出了第二步,第三步,每一步都像在攀登一座高山,他的假肢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那声音在老作家耳中却是胜过世上最美妙的乐章。他跌跌撞撞地走向窗前,停下时已经气喘吁吁,但仍然转过头,露出那一口洁白的小牙齿,对着老作家笑得像个胜利的小英雄。
从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被老作家抱回家,到这一天站起来,已经过去了好几年。男孩看向窗外,天边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空,像一幅熊熊燃烧着的巨幅油画。
“我能走路了!”男孩激动地说道,声音里带着的颤抖,告别了过往岁月。
老作家始终有一件物品不让男孩触碰——他那顶黑色皮毛高帽。这顶帽子光滑细腻,每天他都会用水银轻轻擦拭,确保皮毛保持光亮的色泽。高帽似乎是他身上最珍贵的物件,每当他戴上它,整个人都显得特别肃穆,像是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威严。男孩几次出于好奇想要触碰那顶帽子,但每次手指刚伸出一半,老作家便会用手迅速拦住他,脸上先是严肃,再有些许神秘的微笑,柔声说道:“这是我的朋友,不可以随便触碰哦。”
每当男孩提出疑问,老作家总是以微笑或是沉默回应,男孩常常不解地望着老作家,好奇心在他这个年纪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
那天,阴云低垂,整个屋子被笼罩在昏暗的光线中,老作家出门去了邮局寄送手稿,男孩和猫独自在家。男孩正坐在地板上,专注地盯着他的手心——那儿躺着几根猫的胡须,细细的、弯曲的,像是微小的魔法遗物,充满了奇异的吸引力。老猫在他脚边打着盹,尾巴时不时抽动一下,男孩伸手轻轻抚摸着它的背,感到一种独处的喜悦。男孩攒够了几根胡须后,许下了三个愿望。他在书上看过,对猫胡须许愿是很灵的。之后他决定把它们藏在某个隐秘的地方,他环顾四周,思索着哪里最适合藏这份微小的珍藏。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老作家的衣帽柜上——那个总是小心关闭的柜子。他回忆起老作家从柜中取下黑色高帽时的谨慎神情,心中顿时涌起一种难以压抑的好奇心。
他缓步走向衣帽柜,抿着薄薄的嘴唇推开柜门,怕惊扰了什么神圣的事物。木衣柜年代久远,边缘微微发暗。而最显眼的是柜子上面那顶熟悉的黑色皮毛高帽,此时静静地放在柜顶,一如既往地熠熠生辉,吸引着男孩。男孩心中微微一动,脑海中浮现出老作家小心擦拭高帽的画面,手指几乎触碰到帽子时被阻拦的记忆随之而来。他对帽子充满了好奇,也隐约觉得它似乎是老作家的一部分,带有一种不可侵犯的神秘气息。
男孩望了望高帽,忍住伸手触碰的冲动,将目光移向柜子的深处。
他放下猫胡须,小心地绕过猫,蹑手蹑脚地靠近衣帽柜。他并非要触碰那顶帽子,只是想仔细看看这柜子。他的手指不经意地滑过柜子的侧边,却感觉到了一阵微凉的气流从柜后缓缓透出。男孩愣了一下,停下了动作,低头望向衣帽柜的后方。出乎意料的是,在柜子与墙壁之间,竟然有一个微小的缝隙,透出一丝淡淡的冷光。他好奇地俯下身,把脸凑近那缝隙,发现那并不是光线的折射,里面似乎别有洞天。
他略微拉动,木板竟然缓缓滑开,露出了一个狭长的洞口。洞口暗沉,似乎通向某个未知的地方。男孩屏住呼吸,心跳开始加速,但好奇心已彻底占据了他。四周寂静无声,唯一能听到的,是他轻轻的呼吸和猫尾巴拂过地板的声音。
他回头看了看,猫还在睡觉,他落叶般倏地钻进洞口,沿着狭窄的石壁往下走。石墙泛着潮湿的光泽,空气中带着一股浓重的泥土和苔藓的气息。男孩步步向前,小心地伸手摸索着墙壁,防止自己摔倒。渐渐地,通道前方似乎变得宽敞起来,他的脚步声也开始在空旷的石壁间回荡。不知过了多久,眼前赫然出现一个昏暗的石窟,四周散落着一些奇怪的器具和破旧的布料。
他的视线被石窟中央一扇巨大的石门吸引。这扇门气势恢宏,石面上镌刻着复杂的纹饰,最中央赫然是一顶雕刻精美的皇冠图案,但这皇冠的图案轮廓却与老作家的高帽一模一样。
男孩怔怔地盯着那皇冠,指尖微微发颤。似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召唤着他,他抬起手,轻轻触碰到了石门上的皇冠纹饰。就在指尖碰到的一刹那,他听到一阵低沉的声响。石门开始颤动,空气中的寒意更重了几分,他的心跳加快,正欲继续探究,忽然间,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唤:“你在做什么?”
男孩猛然转身,只见老作家站在石窟入口处,面色阴沉,眼神深邃而冷峻,和他平日温和的模样截然不同。男孩的手不自觉地放了下来,低垂着头,嘴唇微微发抖,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老作家缓缓走近,目光冷冷地扫过男孩,又看了看石门,沉默片刻后,低声开口:“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老作家的声音冷得如同洞穴内的寒气,似乎藏着某种无法触碰的秘密。男孩害怕地退后一步,嘴唇微微颤抖,但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作家冷冷看着他,眸中透出一丝疲惫与阴霾。“这里是……我的地窖,酿酒的,小孩不适合进去。”他缓缓说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不该知道,也不该触碰。”他最后警告道,声音低沉而冰冷,“不要再踏入这里。”
男孩畏惧地低下头,不敢再言语。老作家沉默地盯着他,眼中的冷意渐渐融化,回到平日那温柔的模样。他拉起男孩的手,带着他一步步离开石窟,重新回到家中,将洞口的木板稳稳地关上,又加固了衣帽柜的门锁。从那一刻起,男孩便再也看不到衣帽柜的后面,而老作家也不再允许他靠近那片禁忌的角落。
从那洞里回来以后,日子似乎恢复了平静,男孩依旧跟随老作家学习书写和阅读,日复一日,作家也像从前那样温柔地为他添置物品、缝补衣物。两人时常去镇上的集市,男孩在木质摊位上挑选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儿,老作家站在他身旁,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每当他们从集市归来,或是在屋子里经过那衣帽柜时,男孩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停驻片刻,在老作家发现之前及时离开。
那石窟中的石门,连同那镌刻的皇冠一起,像烙印一般深深印在他的心里。每当夜深人静,他蜷缩在床上时,脑海中总会不由地浮现那扇门的模样,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着他去揭开它的秘密。而老作家虽仍旧和蔼,看起来那件事从不存在过,眨眼间,好几年又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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