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轰隆隆”,带来了宏贞帝在位期间最大的一场雨——朝局变动的宏贞二十一年。京都城内积水不断上涨,将尚未出城的暗卫拦截下来。
巡马司东苑首理人乌月因身份而行事掣肘。
城外雨势不减城内分毫。
道路泥泞,该是走不远。
心中这样想着,手中马绳后勒,打道回了住所,吩咐下边的人疏通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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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辛的马车极好,他父亲为的就是能够将他连夜送往岭南,避一避风头。
奈何父亲手笔慢了些,行李才收拾,就有人带着军队围了顾府。逃命的车夫也是慌乱中随便拉的小厮,从没架过马。
马车硬生生从康庄大道驶向林中小路,一路颠簸的驶进山间。
若是顺利,过了山道,便算离了京都。少说可以喘口气了。
可是,从来没有这么顺利过的事,入山道不久,阴云雷声作响。雨点从山顶溢出来的水一样,什么都看不见。
“公子,要不我们歇歇,等雨停了再走吧。”车夫浑身湿透,望着漫天雨幕拿不定主意,求助车厢里面的人。
车里的人状态并不比他好到哪里去,伸手挑开帘子。紧紧撰住背上的行囊,对车夫道“您先歇歇吧。”
“剩下的路,我自己走。”顾辛撑开伞,径自下了马车,小厮虚空抓了一下,并未抓住。
大雨瓢泼,小小的伞怎能挡得住。几乎是瞬间,小孩的衣衫就湿透了。
说出来叫人不相信,不过半日前,他还是顾家的二公子,还和父母闹着不肯去学堂。
“去岭州,帮我把这封信带给你叔叔。”
父亲蹲在身侧扶住他的肩膀,郑重对他说这些。他不知道岭州在哪里只从夫子口中听过,是大齐最南边的地方。
雷声一阵接着一阵。
路上无人。
没有人会在大雨天出来,所以当那洞中的山匪见到独自走在路上的时,心说,该不要是个迷了路的小孩身上什么都没有啊。
三当家的儿子还等着钱娶媳妇呢!
“小朋友,你要去哪里?”大伞盖住小伞,穿草鞋的人问他“去哪里我们都可以带你去。”
小朋友的动作迟缓半分,顿着头抬头看旁边洞里面的人。
张嘴好几次,才发出嘶哑的声音“岭——州——”
“你有钱吗?”
五岁的小孩点头,又怕他们不相信,掏出怀里的银子。用脖子夹着伞,双手捧着银子,眼巴巴的。
俊朗白俏的人拿过银子,在手上掂量掂量,用牙口咬了又咬。冲身后几人使眼色,回头接着忽悠“岭州远的很,这点钱可不够。还有吗,都给哥哥。”
顾辛隔着水幕,不知道温声细语说话的哥哥是何种神态,只得将手又伸进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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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带来的潮气影响到了山匪的住处,但相较于地势低洼处,半山腰的山匪已算得没有损伤了。木架上搁置着火,泥巴地上染了水汽,走路滑滑的,为首的人肩上扛着孩童,约莫五六岁的样子。
“大当家,这回捡到宝了……这小孩子一看就是富家公子,和家中闹了矛盾,这才跑出来。”
“咱们先留着,等雨停了,暗中放出消息,等他家里人拿钱来换人。”
堂上坐着的人围着头巾,皱着眉头不说话。
堂下的人纷纷讨论起来,说到这小孩的几日住处。
“无妨,就和那小孩住一起。”
“你说她呀,说来奇怪,这两日倒还安静下来了,前些日子变着法子要跑。老石还因为拦她把胳膊伤了。”
堂下的人你一句我一句,也并未过问大当家,径自做了主,将人丢了进去侧屋的小隔间。
小姑娘头上还顶着菜叶子,衣装算得上整齐,但实在是算不上干净,她眯着眼睛贴在门板上透过门缝看外面的事情。
突然又小跑回到草垛边上面朝木墙躺下,假装睡着了。
推门的人是个五大三粗的大汉,他放下裹着黑布的孩童,轻声关了门。
小姑娘听身后安静下来,试探性的回了头,发现大汉真的走出去后,一下子从地上弹起来。
顾辛睁着的眼睛其实早就适应了布袋的黑,正盘算着如何说服这帮人真的把自己送到岭州时。眼前突然就亮了。
房内四角火烛的灯光倾泄下来,眼睛一时有些发昏,下意识眯了眯眼睛。再聚焦时,面前是位小姑娘。脸上灰扑扑的,眼睛却亮亮的。
“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问话从何处传来,木制的房子大概许久不曾维修,此刻还能听见雨点阵阵落在瓦砾上的声音。
小姑娘逼近他,眨巴两下眼睛。顾辛撑在后背的手,不自觉将地上的泥巴抓紧了些。
“我……”
“我没见过你,你是京都的人?”小姑娘回正位置“与家里人吵架了?离家出走……我方才听到的是这些,可我看着却不像。“
发髻散乱的耷拉在头上,小姑娘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面前这人几番,肯定道“瞧你这样子,哪像是因生气和委屈而与家人闹了矛盾,倒像是家里出了变故,不得已出门寻人的样子。”
对面的男孩不说话,只是悄悄转着眼珠。
“不说话?看来我猜得十有八九是对的。”小姑娘眼神一瞟门外,“你怕不怕我告诉他们?若是他们知道你这棵摇钱树其实家门不幸,你猜,他们会干什么?”
“看我干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听说上一个跑出去的人去官府报了官,可谁知道,县大人一见那小孩跟撞了鬼一样,反手一挥,命小厮将他丢了出去。”
“寒冬腊月的,自是活命不成,活活冻死了。”
“京中的孩子,应该从小听过这个故事——雪大埋尸骨,纵使冤魂也不得翻身——看你穿着打扮还算华贵,你爹娘应该不让你冬日出门吧。”
圆脸小姑娘脸色突然凶狠起来,朝对面一般大的小孩子扑过去“怕冤魂找你索命?”
柳叶眼中分明该是含黛秋波,偏偏眼睛的主人不是这样的做派,见顾辛被吓到,眼角一弯,笑起来,“胆小鬼,你帮我做一件事,我就不将你这事情告诉他们。”
沉默半晌,就在小姑娘以为自己即将获得一个帮手时,顾辛结巴着开口“那……你去说啊,看……看他们信你……还是信我……”
果然,人只要一开了口,就会容易刹不住车,顾辛一鼓作气“此处虽距离京都已有几十里距离,可仍然属于京都地界,他们说话有京都口音,可你说话没有。分明也不是本地人,偏冒充本地人。”
“像是淮南一带的百姓,遇上灾荒,赴北逃难来了。”
顾家家教开明,不局限于小孩的学术修养,只要他能习得一身本领,在父辈去世之后能养活自己,也不强求他做官。
故而这顾家的两位公子,大都与其他京中公子有所不同,大公子顾岳气质清朗不凡,却从行伍,远赴西北。二公子还只是个小孩子,眼下嘴头上的功夫却得其母真传。
小姑娘听完,眼中只懵了一瞬。盯着顾辛的杏眼看,蓦地笑出声来,心说,还算聪明。
“那你把他们叫过来,我们对峙。”楚尧坦然道。
顾辛不说话。
对峙,对他们两个人没有任何好处。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楚尧找了个碗,想从酒坛里倒出酒来。奈何酒坛的酒早让喝差不多了,只能凑个半碗。她端着半碗酒递给顾辛。
“会喝酒吗?”楚尧问“交个朋友。”
顾辛垂眸看着红釉陶瓷的碗中,酒水轻微晃动。
“没毒,我都喝了好几天,这不也好好的。”楚尧的胳膊肘指了指门外,“这酒……他们自己也喝,我使了大手段才得到的。就是烈了些”
“若是你实在不想喝,也不差这一……”楚尧还没说完,碗让顾辛一把夺过,仰头喝下。碗口大,酒水不多,沿着碗沿流出来好多。
顾辛喉间一阵辛辣,心肺像是着火一样。口腔也酥酥麻麻。他过去喝酒喝的少,每次父亲要他喝酒,都会让母亲拦下来,给他换成新鲜制作的汁水。
顾辛脑袋昏昏沉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淋了雨,又或者是想到了父兄生死未卜,一股忧愁漫过心头,冲得他险些站不稳。扶着柱子,缓缓开口,回答前面的问题“我叫顾辛。”
“嗯——英豪未豹变,自古多艰辛。是个不错的名字。”楚尧看着他摇摇晃晃,双手抱拳,“在下锦州人士,楚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