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县衙二堂的签押房内,午后的光阴仿佛被窗棂切割成无数细碎而停滞的片段。
空气凝滞而沉重,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
陈旧卷宗散发出的霉味、墨锭研磨后残留的腥气、还有角落里炭盆的灰烬气息。
种种味道交织,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口鼻之间,令人呼吸都不自觉地放缓。
新任的县主簿陈知白,正端坐在一张宽大厚重的公案之后。
案头上,两摞尺许高的公文簿堆积如山,但边缘却整齐的近乎刻板。
与他手边正在批阅的那份摊开的文书,形成了泾渭分明的秩序感。
他年纪看来不过三十上下,面容清癯,下颌微尖。
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官袍,头戴同色方巾,每一处褶皱都似乎被精心抚平过,打扮得一丝不苟。
他握笔的姿势极为标准,运笔流畅而稳定。
在一份关于县仓粮秣出入的文书上落下批注,字迹工整清劲,透着一种与他年纪不甚相符的老成持重。
一名鬓角花白的老衙役,端着一份极其简单的饭食——
一碗糙米饭,一碟咸菜,一碗清澈见底的菜汤,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他将托盘小心地放在公案一角的空处,低声道:
“陈主簿,您忙了一上午了,先用些饭食吧,公务虽要紧,也莫要熬坏了身子。”
陈知白头也未抬,目光依旧专注于纸上的文字与数字。
他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淡淡地应了一声:
“有劳,先放着吧。”
语气平和无波,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专注与漠然。
那老衙役见状,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终究不敢多言,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就在这时,签押房外那条空旷寂静的廊道上,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李承影的身影略显匆忙地出现在门框里。
他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精准地落在了正伏案工作的陈知白身上。
看到对方如此沉浸于公务,他的心也不由得稍稍松弛了几分。
他连忙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奔波的喘息,迈步进门,声音刻意扬起了几分:
“陈大人!实在失礼!陈大人一路车马劳顿,加急赶来赴任,未能远迎,反倒让陈大人先在此埋首处理公务,真是罪过,罪过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快步上前,目光却似不经意地再次快速扫视了整个房间。
陈知白闻声,握笔的手微微一顿,这才抬起头来。
见到是顶头上司知县大人,他立刻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朝着李承影拱手行礼。
“李大人言重了!下官初来乍到,理当尽快熟悉公务,分内之事,不敢言劳。”
两人就此站在公案前,展开一番官场上例行的寒暄客套。
话语往来间,李承影脸上的笑容不减,眼角的余光却一遍又一遍地扫过整个签押房的每一个角落。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除了公案、书架、几张待客的椅子,并无多少可供藏匿之处。
他仔细看去,确实未见衙役口中那个“奇怪的人”。
寒暄的话渐渐说尽,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李承影心中的疑虑却如同投入水中的墨块,非但未散,反而缓缓扩散开来。
他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仿佛只是对下属的寻常关怀,随口一问:
“陈大人一路辛苦!哦,对了,本官方才回衙时,听门下衙役提起,说陈大人此番前来,似乎……还带了一位随从?不知安置在何处了?可需本官安排住处?”
他问得尽量随意,目光却紧紧锁住陈知白的表情。
陈知白听到这个问题,脸上那公式化的笑容似乎极其细微地僵滞了一下。
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上前一步,很是自然地伸手拉住了李承影的手臂,动作显得格外亲切。
“呵呵,李大人真是消息灵通,体恤下情,事无巨细皆挂念于心。”
陈知白笑着,手上却带着一种温和而不容拒绝的力道,引着李承影往房内走了几步,远离了门口。
“不过李大人怕是听差了,下官区区一个末流小吏,赴任公干,怎敢携带什么随行侍从?这岂不是坏了规矩?”
他嘴上否认得干脆,却将李承影拉入了室内,似乎有意避开可能被门外听见的风险。
李承影心中疑窦如同藤蔓般疯长,但面上依旧是一团和气。
顺着他的力道走到屋内摆放的几张椅子旁,撩起官袍下摆,坐了下来。
“哦?不是随从?”
李承影顺势坐下,故作惊讶地挑眉,身体微微前倾,显得极为关切。
陈知白也在他对面坐下,先是提起桌上的粗瓷茶壶,给李承影和自己面前各倒了一杯茶水。
然后,他才端起自己那杯,轻轻呷了一口,仿佛在斟酌言辞。
放下茶杯,陈知白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副“说来话长”的表情:
“李大人既然问起,下官也不敢隐瞒,正好此事也需禀报大人知晓,此事说来也有些巧合,甚至可说是……一桩麻烦。”
他稍作停顿,观察了一下李承影的神色,才继续道:
“下官一路赶来金石县,行程紧迫,不敢耽搁。”
“前日途经一段荒僻河道时,人困马乏,便停车歇息,下官到河边欲掬水洗脸醒神时,竟意外发现河中飘着一人!”
李承影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杯中的凉茶漾起一圈细微的涟漪。
他的心猛地一跳!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蛇,倏然缠上他的脊背!
陈知白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细微失态,继续用他那平稳的语调叙述:
“当时那人半沉半浮,衣衫褴褛,卡在河边的乱石丛中,随波浮沉,眼看就要不行了,下官见状,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便叫来了马夫,一起费力将他拖拽上岸。”
“上岸后,一探他的鼻息,竟然还有气,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心思,下官便将他安置在车中,一路带来了金石县地界。”
他的叙述条理清晰,合情合理,脸上也带着恰到好处的怜悯与无奈。
但李承影听着,后脊背却开始隐隐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