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县衙深处的大牢里,光线在这里成了最吝啬的恩赐。
仅有几盏如豆的油灯嵌在石壁的凹槽内,昏暗的光线勉强勾勒出狭窄甬道和冰冷铁栏的轮廓。
更多的空间则被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所吞噬。
阴影幢幢,仿佛随时会蠕动起来,将人拖入无尽的深渊。
平日里,牢房门口供狱卒休息的那张宽大木桌周围,总是围坐着几个无所事事的狱卒。
他们就着几碟粗劣的下酒菜,喝着廉价的浊酒,高声划拳、吹牛、抱怨着生活的艰辛,用喧闹来驱散这地方固有的死寂与阴森。
然而今日,这里却异乎寻常地安静。
唯有李承影一人,独自坐在那张油腻腻的木桌旁。
他早已摈退了左右,命令所有狱卒不得靠近。
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孤寂,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
他左手端着一只粗陶茶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粗糙的釉点,茶水早已凉透,他却仿佛毫无察觉。
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目光涣散地投向面前摇曳不定的灯焰,心神显然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牢房的寂静被放大到了极致,只剩下远处偶尔传来的滴水声。
嗒…嗒…嗒…
规律得令人心慌,仿佛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忽然,李承影像是被那滴水声惊醒了似的,身体微微一震,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
他猛地放下茶杯,发出“咔”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警惕地转头,四下张望,目光扫过每一个昏暗的角落,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确认周遭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再无其他声息,确实空无一人。
一种近乎鬼祟的神情浮现在他脸上。
他深吸了一口这牢狱中污浊的空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伸手探入自己官袍的内襟。
摸索了片刻,从中取出了一封被仔细折叠起来的信笺。
他将其缓缓展开,动作带着一种异常的郑重,仿佛在开启某种禁忌。
借着桌上油灯微弱的光线,信纸上那熟悉而锐利的字迹再次映入眼帘。
正是当初林晚初来金石县时,挞拔冽派人送来的密信:
“林晚林姑娘前来,目的是为盐,大量的盐!劳烦李大人务必配合,静候佳音,勿负所托!”
寥寥数语,命令清晰,目的明确,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和一种运筹帷幄的笃定。
他的指尖缓缓划过那些墨迹,眼神复杂地变幻着。
试图从这冰冷的字句里,重新捕捉当初的那份悸动与对未来的期许。
更试图将写下这封信的那个精明、冷酷、掌控一切的身影,与如今他遇到的这两个……“东西”联系起来。
一个在岭南官驿,痴傻茫然。
一个就在这大牢深处,同样空洞麻木,对他的试探毫无反应。
哪个才是真正的挞拔冽?
哪个才是写下这封信的人?
还是说……这两个,都不是?
思绪如同乱麻,越理越乱。
一种被置于诡异棋局之中的愤怒和无力感,如同毒藤般悄然缠紧了他的心脏。
良久,他忽然眉头一拧,眼中闪过一抹被戏耍后的羞愤与暴戾。
猛地将手中的信笺揉成一团,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挞拔冽啊挞拔冽!”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低沉而扭曲,充满了压抑的怒火与极大的困惑。
“哪个才是真的你啊!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低吼声在空旷的牢狱甬道里回荡,显得格外空洞和凄凉。
发泄过后,一股深深的疲惫和冰冷迅速席卷了他。
他颓然坐回椅中,双手用力抹了一把脸,试图驱散那令人窒息的混乱感。
几分钟的死寂过后,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眼神重新变得冷硬起来。
他弯下腰,默不作声地将地上那团皱巴巴的信纸捡了起来,再次贴身收起。
这封信,无论指向的是哪个挞拔冽,都是他目前唯一的线索。
他需要验证!
必须验证!
他站起身,提起桌上那盏防风的油灯,橘黄色的光晕勉强驱散身前几步的黑暗。
他迈开步子,朝着大牢更深处走去。
靴底敲打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
金石县素来治安尚可,这大牢平日里本就关押不了几个人,如今更是空空荡荡。
他的脚步声掠过一间间空置的的牢房,最终停在最里面的一间单独牢房外。
昏暗的光线下,一个身影蜷缩在角落铺着的薄薄干草堆上,一动不动,仿佛与阴影融为了一体。
李承影将风灯提高,让光线尽可能多地透进牢笼,照亮那个身影。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干涩和突兀:
“你,过来!”
命令式的语气,带着知县惯有的威严。
角落里的身影似乎被光线惊扰,又或是听到了声音,身体带着一种木偶般的迟滞感,动了一下。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让李承影心脏再次紧缩的脸——
与官驿那个“二柱子”毫无二致!
他动作缓慢地站起身,一步一顿地走到牢房边缘,停在了灯光范围内。
他并未说话,只是抬起眼,那双空洞无神的眸子,毫无焦点地“望”着李承影。
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
李承影强压下心头再次翻涌起的惊悸与荒谬感,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枚用上等墨玉雕刻而成的圆形玉佩。
玉佩的雕工极其精湛,中央赫然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狼头图腾,狼眼处镶嵌着极细微的暗红色宝石碎片,在灯光下折射出幽冷的光泽。
他将玉佩凑近牢房,在“挞拔冽”眼前缓缓晃了晃。
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紧张:
“仔细看看!这是咱俩的秘密信物!当初你偷偷派人交于我的!你可还认得?”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对方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哪怕是一瞬间的眼神闪烁也好。
然而,“挞拔冽”的视线茫然地追随着晃动的玉佩,看了良久。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依旧如同蒙着一层永远无法拨开的浓雾。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这个结果,似乎早在李承影的预料之中,却又带来新的失望和寒意。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玉的冰凉似乎能稍稍缓解他心底的燥怒。
他看着牢笼里那个如同失去灵魂的空壳般的人,眼神里充满了极度不耐与难以言喻的烦躁。
“哼!”
他冷哼一声,声音冰寒。
“本官不管你到底是谁,也不管你背后是谁想装神弄鬼,玩弄这等伎俩!”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森冷:
“不记得?好!很好!那你就给本官老老实实待在这里!”
“等你什么时候记起来了,什么时候再想出去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