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罗那机场的穹顶,用巨大的钢架和玻璃切割着地中海刺眼的阳光。喧嚣的人声、滚轮摩擦地面的噪音、各种语言的广播通知,汇聚成一片令人烦躁的嗡鸣。空气里混合着廉价香水、快餐油脂和……一丝若有若无、却让陈默瞬间神经绷紧的……灰尘和某种化学制剂的味道。
陈默像一尊移动的、打满补丁的石膏雕像,笨拙而艰难地推着轮椅。后背和肋骨的剧痛被机场的冷气一激,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在骨缝里钻刺。冷汗浸透了他里面的T恤,黏在冰冷的石膏上。轮椅里,林晚安静地坐着。她穿着柔软的米白色开衫和长裤,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苍白脆弱的脖颈。空洞的眼睛“望”着前方涌动的人潮,没有任何波澜,像两潭结了冰的死水。一只手腕还裹着厚厚的纱布,另一只手无力地搭在扶手上。医生开的镇静剂让她处于一种浑噩的浅眠状态,对外界刺激反应迟钝。
他们像两个被巨大灾难冲刷上岸的残骸,与周围行色匆匆、奔向各自目的地的鲜活人群格格不入。
“陈先生,这是您的登机牌和证件,以及林小姐的特殊医疗许可。”一个穿着航空公司制服的地勤人员快步走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同情,将一叠文件递给陈默,又看了一眼轮椅里毫无反应的林晚,“我们会安排优先登机,减少等候时间。需要我帮忙推……”
“不用。”陈默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他拒绝了帮助,用还能自由活动的左手死死握住轮椅的推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她。他必须亲自推着她,离开这座吞噬了她灵魂的城市。他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目光像探照灯,搜寻着任何可能刺激她的源头——远处的施工围挡、清洁人员推着的可能装着清洁剂的推车、甚至旅客行李上沾着的尘土。
他推着她,走向相对僻静的头等舱休息室。每一步,沉重的石膏都让他步履蹒跚,轮椅的轮子碾过光滑的地面,发出单调的摩擦声。休息室的门隔绝了大部分喧嚣,空气里是香薰机散发的、人工合成的橙花甜腻气息,盖住了外面那些危险的味道。陈默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一丝,后背的剧痛立刻加倍反扑上来。他将轮椅小心地停在靠窗的角落,自己则像耗尽电量的机器,重重地跌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笨重的石膏身体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闭上刺痛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那甜腻的空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的血腥味和骨头缝里的尖叫。
休息室里人不多。几个穿着考究的商务人士对着电脑屏幕低声交谈,一位母亲在轻声哄着怀里的婴儿。安静,带着一种虚假的平和。
陈默靠在沙发坚硬的靠背上,疲惫如同汹涌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溺毙。身体是破碎的牢笼,心是空荡的废墟。口袋里那枚冰冷的植物戒指,隔着布料硌着他的腿,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提醒着他地下空间里那场惊心动魄的争夺,和那个疯子建筑师迟来的、用永恒湮灭换取的悔恨。他成功了,带她离开了。可这离开,真的能斩断那无形的枷锁吗?她的遗忘,是保护,还是更深的囚禁?
时间在香薰的甜腻和身体的剧痛中缓慢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一阵极其轻微、却如同冰锥刺破耳膜的声响,将陈默从昏沉的剧痛边缘猛地拽回!
“沙……沙沙……”
是摩擦声!是那种……刻刀划过干燥石膏表面发出的、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沙沙声!
陈默的心脏瞬间停跳!他猛地睁开眼,循着声音来源,惊骇地望过去!
声音来自不远处一个独自玩耍的小男孩。他大概四五岁,正坐在铺着地毯的地上,背对着他们。他的面前,摊开着一个打开的、色彩鲜艳的塑料文具盒。文具盒里,除了蜡笔,赫然躺着一块书本大小、崭新的、方方正正的……石膏板!还有一把小小的、塑料柄的刻刀!
小男孩正用那把刻刀,专注地、一下一下地……在那块洁白的石膏板上,刻划着毫无意义的线条!
沙……沙沙……
那声音,在安静的休息室里,被无限放大!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陈默的太阳穴!更如同致命的毒蛇,瞬间钻进了轮椅里林晚浑噩的意识深处!
陈默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轮椅里,一直安静得如同沉睡的林晚,身体毫无征兆地剧烈颤抖了一下!
她空洞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里那片死寂的冰面瞬间被无形的巨力击碎!恐惧!纯粹的、如同溺水般的恐惧,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的眼眸!她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猛地抬起,痉挛般地抓向自己的喉咙,仿佛那里被无形的绳索死死勒住!急促的、无声的喘息再次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身体在轮椅里无法控制地向上弓起!
“晚晚!”陈默肝胆俱裂,不顾一切地扑过去,用笨重的石膏身体挡在她和那个小男孩之间,试图隔绝那致命的“沙沙”声!他伸出左手,想抓住她那只抓向喉咙的手,“别听!看着我!没事!没事的!”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手腕的瞬间——
林晚那只痉挛抬起的手,仿佛被那“沙沙”声赋予了可怕的、自我毁灭的力量,猛地改变了方向!带着一种绝望的、想要摧毁声源的疯狂,狠狠地向旁边挥去!
“砰!”
她的手背,重重地、无意识地砸在休息室沙发旁那张坚硬冰冷的……大理石茶几边缘!
一声闷响!
剧痛让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身体重重跌回轮椅!那只手瞬间无力地垂落下来,白皙的手背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肿起一片骇人的淤青!几道细小的血痕在红肿的边缘洇开!
“沙沙”声停了。
小男孩被这突然的声响和大人惊恐的动作吓到,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他的母亲惊慌地跑过来抱起他,连声道歉,迅速收拾起地上的文具盒和那块惹祸的石膏板,匆匆离开。
休息室里一片死寂。只剩下小男孩隐约的哭声远去,和林晚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痛苦而无声的喘息。她空洞的眼睛里,那汹涌的恐惧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重新被深海般的茫然覆盖。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惊涛骇浪从未发生。只有手背上那片迅速肿胀的淤青和血痕,刺目地提醒着刚刚的失控。
陈默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离她受伤的手背只有几厘米,却如同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他看着那片刺目的红肿和血痕,看着地板上被小男孩母亲慌乱中遗漏的一小撮从石膏板上刮下的、极其细微的白色粉末,再看向林晚那重新归于死寂的、茫然的脸。
一种比身体断骨更尖锐、更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以为带她离开那座用石头和血铸成的城市,就能逃离噩梦。
可他错了。
噩梦不在巴塞罗那。
噩梦在她空白的脑海里,在每一个可能唤醒那冰冷触感和血腥记忆的细微声响里,在每一粒……微不足道的……石膏粉尘埃里。
这世界本身,对她而言,就是一座巨大的、布满无形陷阱的……恐怖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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