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土机的钢铁巨铲轰然落下,碾碎最后一片锈蚀的铁皮围挡。漫天尘土如同肮脏的黄色幕布,遮蔽了这座滨海小城灰蒙蒙的天空。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铁锈、机油和混凝土碎块被碾压扬起的呛人粉尘。巨大的噪音如同持续不断的闷雷,震得地面都在颤抖。
陈默坐在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副驾驶上,布满血丝的双眼透过布满污渍的车窗,死死盯着那片正在被暴力拆除的废墟。驾驶座上,一个本地口音浓重、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叼着烟,含糊不清地介绍:“喏,就那儿,原红星机械厂。早八百年就黄了,地皮被个南方老板盘下来,说是要盖什么……呃,物流园?反正动静大得很,没个一年半载消停不了。”
尘土翻涌,噪音轰鸣。陈默的拳头在膝盖上无声地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后背和肋骨的剧痛在持续的震动下加剧,但他感觉不到。他只感觉到一种冰冷的、尖锐的窒息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这里不行。这噪音,这灰尘,这混乱……都是致命的毒药!他猛地推开车门,沉重的石膏身体让他动作笨拙而僵硬。
“哎?老板?不看了?”司机诧异地回头。
“走!”陈默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费力地把自己挪回座位,砰地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那片喧嚣的黄色地狱。“去……城西。最偏的地方。越安静越好。”
面包车在坑洼的城郊公路上颠簸,扬起一路灰尘。窗外的景色从零散的工厂棚户区,逐渐变成荒草丛生的田地,最后是几座沉默的、覆盖着稀疏松林的山丘。空气里的灰尘和机油味终于淡了,只剩下植物腐烂和泥土的微腥气息。在一处几乎被疯长的野草淹没的岔路口尽头,一座孤零零的、被遗弃的旧厂房轮廓,出现在视野里。
墙体是粗糙的、大片剥落的灰色水泥,露出底下暗红的砖块。巨大的铁门早已锈蚀变形,歪斜地敞开着,露出里面黑洞洞的、如同巨兽口腔的空间。几扇残缺的玻璃窗像空洞的眼睛,映着天空惨淡的光。周围死寂一片,只有风吹过荒草和松林的呜咽,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一声模糊的鸟鸣。
就是这里了。
陈默推着轮椅,深一脚浅一脚地碾过齐膝深的荒草,轮椅的轮子不时被草茎或碎石卡住,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后背的石膏在每一次用力时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咬紧牙关,用还能动的左手死死稳住轮椅,不让它有一点颠簸。
轮椅里,林晚依旧安静。厚重的毛毯裹着她单薄的身体,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空洞的眼睛半阖着,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高剂量的镇静剂让她对外界的一切——颠簸、噪音、荒凉——都毫无反应,像一尊易碎的瓷娃娃。
走进厂房内部。光线昏暗,巨大的空间空旷得能听到自己脚步的回音。空气冰冷潮湿,弥漫着浓重的霉味、铁锈味和一种陈年灰尘的呛人气息。地面覆盖着厚厚的、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灰黑色粉尘,角落里堆放着早已腐朽的木箱和看不出原貌的金属废料。高高的屋顶垂下断裂的电线,像僵死的藤蔓。
陈默环视着这片荒芜,心沉到了谷底。冰冷,肮脏,破败……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可他没有选择。他需要绝对的隔绝,绝对的安静。他需要一道墙,一道能挡住外面世界所有喧嚣和灰尘的墙,一道能将她与那些唤醒痛苦的冰冷粉末彻底隔绝的墙!
一个念头,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在他心中成型。
几天后。
巨大的废弃厂房内部,被临时隔开了一个相对较小的空间。刺眼的白炽灯泡悬在头顶,发出滋滋的电流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极其浓烈、甚至盖过了霉味和铁锈的……生石灰水的气息。这气味冰冷、干燥、带着强烈的刺激性,吸进肺里如同吞下无数细小的砂砾。
陈默穿着沾满白色斑点的旧工装,脸上、头发上、裸露的手臂上,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粉尘。他半边的身体依旧被笨重的石膏禁锢,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他的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死死盯着面前刚刚搅拌好的、一大桶粘稠雪白的石膏浆。
他要用石膏。亲手砌一堵墙。
这念头疯狂得如同自残。石膏粉!这正是她痛苦的根源!可陈默别无选择。他需要一种快速、坚固、能彻底隔绝外界的材料。石膏是最容易获取,也是他唯一能勉强操作的。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绝对光滑、无缝、没有任何灰尘能渗入的表面!只有新刷的、未干的石膏墙面,才能做到!他要用这冰冷的、令她灵魂颤栗的物质,为她打造一个绝对“干净”的牢笼!
他咬着牙,用还能动的左手,极其艰难地端起沉重的铁桶。粘稠的石膏浆晃动着,散发出更加浓烈的、令人窒息的气味。他拖着沉重的石膏身体,一步一步,挪到那面粗糙的水泥墙前。汗水混合着白色的粉末,从他额角滑落,刺痛了眼睛。
他开始涂抹。
左手握着宽大的泥刀,每一次将粘稠冰凉的石膏浆刮上粗糙冰冷的水泥墙面,都耗费着他巨大的力气。后背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时刻啃噬着他的意志。汗水浸透了工装,黏在冰冷的石膏外壳上。他喘着粗气,动作笨拙而僵硬,白色的浆体不可避免地溅得到处都是——墙上、地上、他的衣服上、脸上。浓烈的生石灰气味充斥着他的鼻腔、口腔,甚至每一个毛孔。
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在绝望中用最笨拙、最痛苦的方式,为自己和她在铸造最后的堡垒。每一次涂抹,都像是在自己的伤口上撒盐,在用她最恐惧的东西,为她搭建庇护所。这行为本身,就带着一种残酷的、自我惩罚的意味。
角落里,林晚坐在轮椅上,依旧裹着厚厚的毯子。高剂量的药物让她昏睡。她苍白的脸上也沾上了一些空气中飘散的细微石膏粉末,像一层薄薄的、不详的雪。她无知无觉。
时间在浓烈的石灰气味和单调的刮擦声中流逝。
陈默不知道自己干了多久。手臂酸麻得失去知觉,后背的剧痛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种持续不断的、深入骨髓的钝响。汗水流进眼睛,视野模糊一片。他机械地重复着搅拌、端起、涂抹的动作。粗糙的水泥墙面,终于被一层厚厚的、尚未干透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雪白石膏覆盖。墙面光滑平整,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茧。
安全屋的雏形……完成了。
陈默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沉重的铁桶从他脱力的左手中咣当一声砸在地上,粘稠的石膏浆溅起,弄脏了他满是白点的裤腿。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背靠着那堵新砌的、冰冷潮湿的石膏墙,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坐下去。沉重的石膏身体砸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激起一小片白色的烟雾。
他瘫坐在那里,背靠着冰冷刺鼻的石膏墙,像一尊彻底报废的、沾满白灰的石膏雕塑。汗水混合着石膏粉,在他脸上画出狼狈的沟壑。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烈的石灰味和火烧火燎的痛楚。他疲惫地闭上眼睛,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绝对的安静笼罩着这个新造的“茧”。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冰冷的空间里回荡。浓烈刺鼻的石膏气味,像一层厚重的、令人窒息的裹尸布,将他紧紧包裹。
不知过了多久。
角落里,一直昏睡的林晚,在轮椅里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也许是浓烈的气味终于穿透了药物的屏障。也许只是身体自然的反应。
她那只没有受伤的、无力垂落在毛毯外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在陈默沉重的呼吸声中,那只苍白纤细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梦游般的无意识,微微蜷缩了起来。
指尖,轻轻地、轻轻地……触碰到了覆盖在她腿上厚厚毛毯的……表面。
而在那深色的毛毯表面,不知何时,悄然落上了几粒……极其细微的、在昏暗光线下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粉末。
那是从陈默身上、从搅拌桶边、从空气中……飘落下来的。
新鲜的石膏粉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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