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迁往太乙精舍
暮春时节的官道上,西门家的车队宛如一条蜿蜒的银蛇缓缓前行。十八辆鎏金马车在夕阳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每辆车的檐角都悬挂着青铜风铃,随着车辙碾过碎石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叶卉茗轻掀锦缎车帘,指尖触到绣着太乙精舍徽记的暗纹,那冰凉的触感让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手。
透过车窗缝隙,她看见母亲正借着最后一缕暮色,用金丝线绣着一幅并蒂莲纹样。那金针在素绢上游走时,针尖不时闪过一点寒芒,每一针刺入绢帛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母亲的手指微微颤抖,金线在绣绷上绷紧时发出琴弦般的轻响——那是预备赠予西门家的回礼,莲心处却暗藏着一滴凝固的血珠,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暗红色。
前夜在云沚居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西门疏影的玄铁指环叩击紫檀案几的声音犹在耳畔,每一声都像重锤敲在心头:叶世伯,如今萧听云这祸根虽除...他说话时,腰间那柄乌金长剑上的猩红剑穗在烛火下晃动,穗尾的金丝在光影交错中幻化出无数细小的蛇影。最令人心惊的是当他提到太乙精舍四字时,案几上的茶汤突然沸腾,水汽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鬼面图案,转瞬又被他的广袖拂散。
不如举家迁往太乙精舍...西门疏影说这话时,窗外突然刮起一阵阴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晃。他那双丹凤眼在明灭的光线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眉间旧伤在烛光映照下竟渗出一点猩红,顺着鼻梁缓缓滑落,在素白道袍上晕开一朵小小的血花。
父亲!叶卉茗当时急得扯断了腕间珠串,十八颗朱砂珊瑚珠子噼啪迸裂,滚落一地,在青砖地上弹跳着,每一颗都映着烛火,像滴落的血珠。她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扯下腰间玉佩的丝绦,那断裂的丝线在她指间飘荡,如同被斩断的命数。莲花峰云笈散人乃女儿授业恩师,不如...话音未落,叶云山突然弓起身子,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震得案上茶盏咯咯作响,盏中残茶剧烈晃动,在紫檀案几上溅出点点暗痕。
糊涂!叶云山拍案时,袖中落出半块染血的帕子,那绢帕在空中展开,像一只垂死的白蝶,最终飘落在西门疏影脚边。帕上血迹已呈紫黑色,边缘处还粘着几片细小的、泛着金属光泽的鳞片——那是昨夜萧听云为他逼毒时,从他咳出的血沫中发现的异物。云笈散人闭关多年,岂会为你我破例?他转向西门疏影时,枯瘦的手指如鹰爪般死死攥住对方袖口,指甲几乎要刺破那华贵的云纹锦缎。烛光下,他浑浊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诡异的青芒,贤侄,老夫...咳咳...又是一阵剧咳,这次吐出的血沫中竟带着细小的冰晶,在烛火下闪闪发亮,全仰仗西门贤侄了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音未落,厅堂四角的烛火突然同时暗了一瞬,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吞噬光明。西门疏影的佩剑在这时突然自鸣,剑鞘中渗出缕缕黑雾,在空中凝成太乙两个篆字,又转瞬消散。而叶卉茗分明看见,父亲攥着西门疏影袖口的手指缝里,正渗出丝丝缕缕的黑气,如同活物般缠绕上西门疏影的手腕。
此刻车队转过山坳,车轮碾过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惊起道旁几只寒鸦。叶卉茗忽觉袖中微痒,似有活物在布料下游走。她想起萧听云临别时悄然塞入的字条,那修长的手指在她腕间一触即离,却留下冰凉的触感至今未消。忙借着整理衣襟的遮掩展开字条,泛黄的宣纸上墨迹淋漓,墨色中竟夹杂着点点金砂,在暮光中闪烁如星:太乙非净土,莲花是归途。字迹力透纸背,最后一笔拖出锋锐的剑意,竟将纸面划开一道细痕,露出夹层中暗藏的半片干枯莲瓣。
卉儿快看!严淑真突然轻呼,玉指上戴着的翡翠戒指在暮色中泛着幽光,遥指远处山峦。暮色苍茫中,太乙精舍的七盏朱红纱灯顺山势蜿蜒排开,远望恰似北斗倒悬。每盏灯笼上都用金漆绘着符咒,在风中微微转动时,那些咒文竟似活物般蠕动。叶卉茗却凝眸于灯笼下隐约晃动的黑影——那些持剑守卫身着玄甲,在暗处泛着铁青色的冷光,他们的站位疏密有致,每七步便有一人反手持剑,剑尖所指之处,正是北斗七星剑阵的破绽所在。
她心头突突直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绣绷,金丝线突然绷断,在指腹勒出一道血痕。绣绷上的并蒂莲不知何时已被血珠染红了一瓣,那血色在素绢上晕开,竟渐渐凝成一个小小的危字。车窗外,道旁的老槐树上,一只乌鸦突然发出凄厉的啼叫,惊得她手中的绣绷啪地落地。俯身去拾时,她分明看见车底板缝隙中,正渗出丝丝缕缕的黑气,如蛇般蜿蜒游向母亲裙角。
精舍正门的青铜夔纹鼎中焚着异香,青烟缭绕如蛇信吞吐,在暮色中扭曲成诡异的符文。西门斩月一袭绛紫锦袍迎出,那衣袍用南海冰蚕丝织就,在暮色中泛着金属般的冷光。他身形修长如孤松临崖,苍白的面容上嵌着双狭长的凤眼,左眼角一粒朱砂痣艳如凝血,右眉却断作两截——那是早年刀剑留下的印记。银白长发用雷击木发簪随意绾着,几缕散发垂在颈侧,发丝间隐约可见后颈处蔓延的赤红刺青,形如燃烧的朱雀翎羽。袍角暗绣的雷纹在走动时泛着幽蓝微光,腰间玉带上七颗黑曜石在暮色中泛着幽光,每颗都精雕着二十八宿星图,随着他的动作,那些星图竟似在缓缓转动。叶贤弟!他热络地握住叶云山枯瘦的手,拇指却不着痕迹地扣在太渊穴脉门上,指节处一枚玄铁扳指泛着寒光,听闻府上珍藏了王右军《兰亭序》的唐摹本?话音未落,叶云山的手腕上已浮现出三道青紫色的指痕,如同被毒蛇缠绕过的痕迹。
叶卉茗站在父亲身后,目光掠过西门斩月身后的人群——大庄主西门斩月(长子,其子西门疏影)的绛紫锦袍下,隐约可见腰间悬着一柄短剑,剑鞘上缠绕着七条金丝,每条金丝末端都系着一颗细小的骷髅头;二庄主西门惊雷(其子西门砚白、其女西门霜语)身披素白道袍,领口别着一枚银质雷纹扣,每当山风掠过,扣中便传出细微的雷鸣;三庄主西门惊涛(其子西门镇英)则着一袭靛蓝长衫,袖口绣着浪花纹样,走动时竟真有水汽氤氲。
而那位端坐于主座、未曾起身的老夫人黄梅雨——西门家的实际掌权者,西门斩月三兄弟的母亲。她枯瘦的手指捻着一串乌木佛珠,每颗珠子上都刻着一张扭曲的人脸,随着她的捻动,那些人脸竟似在无声嘶吼。银发间簪着的金凤步摇纹丝不动,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固定。当她抬起眼帘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妖异的金芒,锐利如刀的目光在叶卉茗身上停留的刹那,少女只觉得胸口如被冰锥刺入,连呼吸都为之一窒。老夫人座下的紫檀太师椅上,隐约可见用银丝嵌出的百鬼夜行图,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叶卉茗的视线在西门砚白身上短暂停留,少年一袭月白长衫在暮色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衣袂间暗藏的银线刺绣随着他的动作流转如水波。他眉眼含笑,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却让她无端想起毒蛇吐信时的温润假象——那日在云沚居,他递茶时袖中飘落的磷粉,在烛光下闪烁着同样的莹润光泽。她下意识攥紧袖口,指尖触到萧听云留下的字条,粗糙的纸缘刮过指腹,心头蓦地一颤——(他此刻在何处?是否已远走高飞?还是……仍在暗处注视着这一切?)恍惚间,檐角铜铃无风自动,发出三声清响,恰似那夜萧听云玉箫的起调。
叶卉茗瞥见父亲额角渗出细密冷汗,那些汗珠顺着太阳穴滑下,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蜿蜒的痕迹,如同被雨水冲刷的蛛网。当那卷以血梅印为引的《兰亭序》摹本徐徐展开时,泛黄的宣纸上永和九年四个字突然渗出暗红,西门斩月眼中闪过的贪婪精光,恰似太墟阁主赵北辰鉴赏稀世珍宝时的神情——那年赏剑会上,赵北辰抚摸着青霜剑身的眼神,也是这般将占有欲藏在温文尔雅之下。叶云山勉强笑道,嘴角的弧度僵硬如木偶: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西门兄笑纳。话音未落,摹本上的血梅印突然绽放出妖异的红光,将厅堂照得如同浸在血雾中,又转瞬即逝。老夫人手中的佛珠在这时突然崩断,乌木珠子滚落一地,每一颗落地都发出金属般的铮鸣。
西厢已备好净室。西门惊雷的白玉拂尘似有若无地扫过叶卉茗肩头,尘尾雪白如霜,尘尾划过时带起一阵浸骨阴风,拂过之处竟在衣衫上凝出细小的霜花。西门惊雷身着素白道袍,衣袂上以银线暗绣着北斗七星纹样,在暮色中流转着冷冽寒光。他身形瘦削如鹤,面容清癯,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常年不见天日。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上挑,眼白泛着不自然的青灰色,瞳孔却漆黑如墨,深不见底。那拂尘柄上精细雕刻着雷纹,纹路间隐约有电光流动,柄端镶嵌的七颗银星随着他的动作依次亮起,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仿佛内蕴雷霆之力。他说话时,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角皱纹里藏着说不尽的算计。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喉结上那颗朱砂痣,殷红如血,随着他说话上下滚动,宛如一滴未干的血珠,在苍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只是女眷需暂居瑶光阁,那里……西门惊雷意味深长地望向兄长,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久未开口的锈铁摩擦,……与砚白我儿的天枢院不过一墙之隔。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声夜枭啼叫,惊得檐角铜铃无风自动。
叶卉茗心头一紧,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帕子。(瑶光阁?天枢院?北斗七星为名,却暗藏囚笼之意……)她强忍不适,低声道:多谢二庄主安排。声音细若蚊呐,却见西门惊雷的拂尘突然一颤,柄端银星齐齐闪烁,仿佛在回应她的话语。余光瞥见西门砚白正倚在廊柱旁,月白长衫下摆沾着几点暗红,像是新溅上的血迹,而他腰间玉佩不知何时已换成了一枚刻着北斗纹样的青铜符印。老夫人手中的新佛珠在这时突然发出咔的一声脆响,最中央那颗刻着鬼面的珠子裂开一道细缝,渗出丝丝黑气。
夜半时分,叶卉茗忽从噩梦中惊醒,额角冷汗浸湿了枕上绣着的并蒂莲纹。窗外传来诡异的沙沙声,像是某种爬虫在纸面上游走的声响——透过雕花窗棂的缝隙,可见西门霜语正就着惨白的月光,用朱砂笔细细描摹《兰亭序》卷尾的血梅印章。那丫头纤细的手指捏着笔杆,指尖染得猩红,每一笔落下都渗出诡异的荧光。她一边勾勒花瓣轮廓,一边哼着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俚曲:……十八新娘八十郎,一树梨花压海棠……歌声混着夜风,在回廊间荡出幽幽回响,惊得檐下铜铃无风自动,叮当声里夹杂着细微的、如同骨节摩擦的咔咔声。
叶卉茗指尖掐入掌心,指甲陷进肉里却浑然不觉疼痛。(这里的一切都透着算计……父亲以为投靠太乙精舍能得庇护,可这分明是踏入另一张网。)她望向窗外,月色如霜,却照不亮这座精舍深处的阴影——那些廊柱间的黑暗里,隐约可见悬挂的符箓无风自动,每一张符纸上都用金漆写着囚字。更远处,天枢院的窗纸上映出西门砚白的身影,他正将什么东西倒入香炉,升起的青烟在空中凝成锁链的形状,又很快消散在夜色中。院墙下的阴影里,几只通体漆黑的守宫正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它们冰冷的鳞片反射着月光,眼睛却泛着不自然的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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