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东市客栈
临安东市的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街巷,朦胧中隐约可见远处黛瓦白墙的轮廓。萧听云踏着青布鞋缓步而行,鞋底碾碎了青石板路上的三颗晶莹露珠,每一颗都在晨光中折射出七彩的光晕,随即化作细碎的水痕渗入石缝。他肩上随意搭着个灰扑扑的粗布口袋,袋口用半截断裂的古琴弦紧紧扎住,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发出细微如琴弦震颤的铮铮声响,那声音仿佛在诉说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转过三条街巷,他驻足在一家挂着客似云来匾额的客栈前,那匾额上的金漆已经斑驳脱落,檐角铜铃在雾中叮咚作响,像在嘲笑他身后那个甩不掉的尾巴。
萧公子!萧大爷留步!旋风客展承霄提着锦缎袍角匆匆追来,腰间悬挂的羊脂玉佩叮咚作响,在晨雾中泛着温润光泽。他一个急刹差点撞上门柱,却仍不忘用袖子擦了擦玉佩:瞧见没?上好的和田玉!太墟阁去年发的年节礼——当然现在我跟他们划清界限了!见萧听云眼皮都没抬,他立刻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抖出叠银票,那银票在晨风中微微颤动,散发着淡淡的墨香。这破客栈连个像样的熏香都没有,不如移步城南的蓬莱阁?包下整层楼的钱我都备好了!小的与那儿的掌柜相熟...他油腻的手指捻着三张崭新的交子,脸上堆满谄笑,眼角挤出几道深深的皱纹,...太墟阁发的俸银还未花完呢。其实当初加入太墟阁就图他们俸银高,谁知道要干那么多缺德事...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目光闪烁不定,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不堪的往事。
萧听云忽地驻足,心中掠过一丝不耐。这展承霄当真如附骨之疽,甩也甩不掉。他暗自冷笑——太墟阁的俸银?那等沾满血腥的银钱,也敢在他面前炫耀。
展承霄收势不及,鼻子重重撞在他后背的包袱上,发出一声闷响——那包袱硬如铁板,竟硌得他鼻尖发红,连带着眼眶都泛起一层水雾。萧听云感受到背后传来的震动,眉头微蹙。这包袱里装的,是师父临终前交给他的《天机剑谱》,用油纸层层包裹,再以铁皮封存,自然硬如铁板。他心中暗叹:师父一生心血,如今却成了防贼的盾牌,倒真是讽刺。
萧大侠您这背的是磨刀石吧?展承霄揉着鼻子嘀咕。
萧听云眼底闪过一丝冷意。磨刀石?呵,若真是磨刀石,他倒想拿来磨一磨展承霄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此人油滑如泥鳅,却又像块牛皮糖,黏上就甩不掉。他心中权衡着,是干脆一掌拍晕了事,还是再忍一忍,看看这厮到底有何企图。
展承霄指尖触到鼻梁时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突然灵光一闪,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莫非是防着我跟踪?您早说啊,我花钱雇人抬轿子跟着您,保证离您三丈远
萧听云心中冷笑更甚。此人当真不知进退,竟以为用银钱就能买通一切。他想起太墟阁那些勾当——暗杀、勒索、灭口,哪一桩不是展承霄亲手所为?如今却装出一副无辜嘴脸,当真可笑。他指尖微微收紧,内力在经脉中流转,已在考虑是否该一掌了结这聒噪。
可转念一想,展承霄虽烦人,却未必没有利用价值。此人熟知太墟阁内情,若能从他口中套出些线索……萧听云压下心中杀意,决定再忍一时。他微微侧首,余光扫过展承霄那张谄笑的脸,心中已有计较——且看这厮还能耍出什么花样。
展兄。萧听云解下布口袋轻轻一抖,两枚铜钱叮当滚落石板,在晨光下泛着黯淡的光,半块干硬的炊饼紧随其后,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俯身拾起炊饼,慢条斯理地掰成两半,粗糙的饼屑簌簌落下,将大的一块递给展承霄,《孟子》有云富贵不能淫。当然,若展兄执意...
不敢不敢!展承霄捧着半块炊饼如捧烫手山芋,掌心被粗糙的饼面磨得发痒,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却仍不死心地凑近,压低声音道:只是...那蓬莱阁新来了波斯舞姬,听说跳的是西域失传的胡旋舞...他偷眼观察萧听云神色,见对方眼神依旧冷淡,转身就要走,他急得一把扯住对方衣袖,袖口金线绣的云纹嘶啦一声被扯得脱了线,在晨雾中可怜巴巴地晃荡。他顾不得心疼衣裳,声音压得更低:等等!其实太墟阁的人常在那儿密会!我这不是想着替您打探消息嘛!
客栈二楼的雕花窗棂投下斑驳光影,细碎的阳光透过窗纸上的虫蛀小孔,在榆木桌上洒下点点金斑。萧听云用粗糙的指尖捻着炊饼屑,在桌面上排出个简易的北斗阵形,饼屑簌簌落下时扬起细微的粉尘。他忽然抬眸,眼中寒光一闪:展兄这般殷勤相随,莫不是想拿萧某的人头去太墟阁领赏?窗外的铜铃恰在此时叮当作响,锈蚀的铃舌撞击着斑驳的铜壁,发出嘶哑的嘲笑声。
天地良心!展承霄拍案而起,腰间玉佩哗啦啦撞在桌角,上好的羊脂玉在木桌上刮出一道浅痕。他手忙脚乱扶住晃动的粗陶杯盏,茶水在杯中剧烈摇晃,险些泼湿他绣着金线的袖口。他慌忙压低声音道:我展某人虽算不得正人君子,可江湖上谁不知我旋风客的规矩——他竖起三根手指,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与粗糙的桌面形成鲜明对比,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害妇孺!见萧听云似笑非笑地挑眉,他急得扯开织锦衣领,露出锁骨处狰狞的太墟阁烙痕,那伤疤呈暗红色,边缘还泛着未愈的紫晕:您瞧!他们连追杀令都给我刻身上了!
萧听云指尖轻叩桌面,指节与榆木相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震得桌上的炊饼屑微微颤动,几粒碎屑滚落到桌沿:所以展兄是要当我的仆从?
哪能啊!展承霄突然挺直腰板,锦缎衣料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袖中暗器叮叮当当掉出三四件——一枚淬毒的柳叶镖、两把精钢飞刀、还有串着红绳的铜钱镖,在木地板上滚出老远。他手忙脚乱去捡,腰间玉佩又撞在桌腿上发出清脆的叮声:在下好歹是混过七省绿林道的,给您当个平辈的...那个...护卫如何?他边说边偷瞄楼梯口,脖颈不自然地伸长,活像只警惕的狸猫,耳朵几乎要竖起来,蓬莱阁的波斯商人说过,这叫...互惠互利!最后一个词说得格外响亮,尾音在空荡的客栈里激起轻微的回响。
萧听云忽然将炊饼屑扫成一线,粗糙的指尖在桌面上划出一道笔直的痕迹,饼屑簌簌滚落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展兄可知,四月二十五那夜,太墟阁分阁八十七条人命,究竟是如何了结的?
展承霄手中的竹筷啪地坠地,在木地板上弹跳两下,滚到了桌脚边。他袖中滑出一枚精铁打造的蒺藜暗器,锋利的尖刺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又慌忙塞回袖中,布料被勾出几道细丝:不...不是您的手笔?那夜我奉命去云沚居撒落鸿砂,归来时只见...他喉结剧烈滚动,吞咽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声音几不可闻,...所有人颈间皆有一道细如发丝的血痕,像是被极细的钢丝所伤...窗缝漏进的风突然掀起他后颈碎发,露出尚未痊愈的鞭痕——那是叛逃太墟阁的代价,暗红色的伤痕交错在苍白的皮肤上,边缘还渗着淡黄色的脓液。
二、血案与相思
暮色渐染,窗纸被夕阳浸透成一片血色,斑驳的光影在青砖地上拉出长长的暗痕。萧听云指间翻转的铜钱忽地停滞,黄铜表面反射的余晖在他指节上投下一道刺目的金光。他凝眸望向西南方向——那里正是云沚居所在,远山轮廓在暮霭中若隐若现。三日前被逐出门时,叶卉茗剑穗上的银铃在他后背划过一道浅痕,此刻仍在隐隐作痛,细密的刺痛感随着呼吸起伏,仿佛在提醒着什么。
记忆里叶云山那声萧公子,老朽感念你连日来的照拂,但太墟阁的雷霆之怒,叶家这株残柳,实在经不起惊雷啊。老人枯瘦的手指紧攥着茶盏,青筋暴起,茶汤在杯中微微晃动,映出萧听云那张阴沉的脸。
严淑真那句萧公子,就当是可怜我们这一家老小...她颤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绢帕被绞得皱皱巴巴,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他们的话犹在耳畔,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像一把钝刀,一遍遍剐着他的心。
萧听云闭上眼,叶卉茗的影子便浮现在黑暗中——她总爱穿那件藕荷色的衫子,袖口绣着几枝淡雅的兰草,行走时衣袂轻扬,仿佛带着山间的清风。他记得她低头沏茶时,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细密的阴影,茶香氤氲间,她偶尔抬眼看他,眸中含着浅浅的笑意,却又在触及他的目光时,迅速垂下,耳尖泛起淡淡的红。
可如今,那笑意成了最锋利的刃。他握紧拳头,指节发白——她为何不敢争?为何不敢与他一同面对?叶家的门第之见,太墟阁的威逼,就那般重要么?重要到……她连一句告别都不肯亲自说?
严淑真那日的哭求,叶云山的婉拒,字字句句都在提醒他——他萧听云,终究是个外人。叶家上下,无一人信他能护得住卉茗。
恨意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却又在想起她指尖的温度时,化作无尽的酸楚。那日雨中,她偷偷塞给他的那方绣帕,至今仍被他贴身收着。帕上绣着一对交颈的鸳鸯,针脚细密,却因仓促而未完成——右边那只鸳鸯的羽翼只绣了一半,线头突兀地断在那里,像极了他们之间无疾而终的情意。
萧公子……记忆中她的声音轻如叹息,带着他永远无法释怀的温柔与怯懦。他猛地睁开眼,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仿佛在嘲笑他的痴妄。
——她选择了家族,放弃了他。
这个认知比任何刀剑都更伤人。
萧爷若是惦记叶小姐...展承霄捧着新置办的杭绸外袍推门而入,上好的绸缎在暮色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话未说完便被萧听云破空而来的铜钱声打断,那枚铜钱深深嵌入檀木门框,木屑飞溅,距他耳垂不过半寸之遥,惊得他浑身一颤,手中衣袍滑落在地,在青砖上铺展如一片凝固的月光。
说说那夜太墟阁分阁仇杀的细节。萧听云突然转身,衣袖带起的劲风掀动桌上散落的炊饼屑,袖中滑出的半截断刃在桌面上划出八道血痕般的朱砂线,木屑随着刀锋飞溅。他指尖轻点其中一道最深的痕迹,八十七具尸首,可有人伤口深浅不一?断刃在烛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以我推测凶手身份不明、武功极高?见展承霄瞳孔骤缩,他冷笑一声,烛火在他眼中投下跳动的阴影,赵北辰向剑魄灯曾冥鸿递的折子里,可是把脏水全泼给了叶家。
展承霄喉结滚动如吞炭,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烛光下闪着微光:确有蹊跷...他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第三进院的老厨子尸身旁,留着半枚玄铁指套。他颤抖着手指比划着形状,突然僵住,指节泛白,您怀疑是...话音未落自己先打了个寒颤,仿佛说出这名号就会招来恶鬼,窗外的风铃突然剧烈摇晃,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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