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孤独寻访
临安府东市的早市,正喧闹非凡,叫卖声此起彼伏,蒸笼掀开的雾气裹着肉香撞进行人鼻腔,鲜鱼在木桶里甩尾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商贩的裤脚。行人摩肩接踵间,有个挑着扁担的老汉不慎撞到枣糕摊子,红褐色的糖浆顿时在青石板上淌成蜿蜒的小溪。
叶卉茗在听雨轩门前与范无争辞别,二楼窗棂的阴影斜斜切过他的锦缎衣襟,将那柄描金象牙骨扇照得半明半暗。范公子执扇而立,指节在扇骨上无意识地摩挲出细响,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终究只道了声珍重。
檐角铜铃突然被风撞响,惊飞了正在啄食糕饼屑的麻雀。
叶卉茗素纱帷帽被三泼污水溅湿,第一泼来自馄饨摊伙计泼出的洗碗水,第二泼是醉汉打翻的酒坛,第三泼竟不知从哪个暗巷飞来。水珠顺着帽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痕迹,像极了她在动物园中见过的孔雀尾羽暗纹。
叶卉茗索性摘下帷帽,鸦青色发丝随着动作扬起,发间银簪的流苏叮咚撞响。露出那张半月未施脂粉却愈发清丽的脸庞,晨光在她鼻梁上投下珍珠般的光晕,眉如远山含黛,眉尾一颗朱砂小痣随蹙眉若隐若现,眸若秋水凝霜。街角卖胭脂的妇人突然噤了声,铜镜里映出她惊愕张大的嘴。
十五个地痞立刻围拢上来,靴底碾过菜叶的黏腻声响令人牙酸。
为首的黄牙汉子咧着嘴,喉结随着吞咽口水上下滚动,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牙缝里还嵌着昨夜的韭菜。
嘿嘿黄牙汉子笑着伸手去摸她剑穗上的银铃:小娘子这银铃铛...他指甲缝里黑泥快要蹭到流苏的刹那。
叮!剑鞘突然爆出龙吟般的颤响,惊得隔壁笼屉里快蒸半熟的螃蟹突然钳断了草绳。
然而,剑并未出鞘,只是穗上银铃轻轻一振,清脆的叮铃声在巷子里荡开。
黄牙汉子脸上的狞笑突然凝固,他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自己伸出的右手五指诡异地反折过去,指节发出咔嚓脆响,像是被无形的铁钳生生掰断。
啊——凄厉的惨叫划破长空,汉子跪倒在地,左手捧着扭曲变形的右手。那手掌已呈诡异的紫黑色,五根手指像被巨力拧过的麻花般扭曲翻转,指节处凸起森白的骨茬,鲜血顺着裂开的皮肉不断滴落。
他浑身剧烈颤抖着,豆大的汗珠从青筋暴起的额头滚落,混着泪水在满是尘土的脸上冲出沟壑。剧烈的疼痛让他眼球暴突,布满血丝的眼白几乎要撑裂眼眶,下唇被咬得血肉模糊却浑然不觉。
呃...啊啊啊!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他佝偻着脊背像虾米般蜷缩,左手死死掐住右腕却止不住整条手臂触电般的痉挛。粗布衣袖早已被冷汗浸透,随着他抽搐的动作黏在皮肤上,隐约可见皮下肌肉不自然地扭曲蠕动。
当他勉强抬头时,那张原本凶悍的方脸已扭曲得不成人形。面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嘴角歪斜着淌下涎水,灰白的嘴唇不停哆嗦:你、你使的什么...妖法?破碎的嗓音里带着哭腔,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的骨头...骨头在...在融化啊!
叶卉茗唇角微扬,剑穗上的银铃又轻轻一晃。剩下十四人见状同时抽刀,雪亮的刀光在暮色中连成一片,刀刃出鞘的铮铮声此起彼伏。可他们的刀才抽到一半,叶卉茗的剑鞘已如狂草走笔,在空气中划出凌厉的轨迹。
噗噗噗一连串闷响,剑鞘精准地点在每个人胸口。被击中的壮汉们如遭雷击,踉跄后退时,青色短打上渐渐洇开一朵朵红梅般的血痕——正是萧听云那日在云沚居论剑时演示过的逆锋起笔之法。叶卉茗还记得他执茶盏代剑,在氤氲茶香中说过:此招重在起势如逆水行舟,落笔似惊鸿照影。
人群哄然四散,木屐踩在青石板上的哒哒声、货郎担子翻倒的哗啦声、妇人惊叫的尖利声混作一团。叶卉茗的白衣被逃窜人群带起的风吹得猎猎作响,她突然听见一声熟悉的轻笑,那笑声像三月柳枝拂过水面,带着几分慵懒几分戏谑。
叶卉茗猛地回头,剑穗银铃叮当急响。暮色中只见个卖苇笛的老汉蹲在墙角,枯瘦的手指正在整理摊开的芦苇杆,粗糙的苇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可那笑声分明是......叶卉茗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剑鞘上凹凸的云纹,那日萧听云演示完剑招后,也是这样轻笑一声,将温热的茶盏塞进她手里说:叶姑娘若学不会,我可要天天来向你讨茶喝了。
萧......她喉头一哽,手中的竹箫险些掉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箫身上那一道浅浅的裂痕——那是他曾经随手把玩时留下的。
今日她走遍临安东市,从清晨到日暮,脚步踏过青石板铺就的长街,鞋底沾满市井的尘土。茶肆里,小二擦着汗摇头:萧公子?许久没来了,上回他在这儿听曲儿,还赏了说书人一锭银子呢。酒坊的掌柜眯着眼回忆:那位客官啊,总爱坐在角落,一壶梨花白能喝到打烊......书铺的老先生捋着胡须叹气:萧公子前些日子还来借过《剑南诗稿》,怎么,姑娘寻他有急事?武馆的教头更是直接摆手:江湖人,来去如风,谁记得清?
只有一个卖糖人的老者,在熬糖的甜香里含糊其词,手中的铜勺搅动着琥珀色的糖浆:那位客官啊......前些日子在醉仙楼露过面,听说是跟几个穿黑衣的汉子一道走的...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刺痛与悔意。她想起前时萧听云在叶府当马夫时,自己因怀疑他是为了云山墨谱卧底而来,用竹鞭抽了他三十下。那时他站在马厩的干草堆旁,后背的粗布衣衫被鞭子撕裂,露出道道血痕。鞭影落下时,他的肌肉绷得死紧,却始终咬着牙一声不吭,只在剧痛难忍时攥紧了马厩的栏杆,指节都泛了白,木屑深深扎进掌心。
而后来,他仍是每日清晨准时喂马、刷毛,甚至在她骑马出门时,还会沉默地递上一块垫脚的矮凳。
后来太墟阁来袭那夜,冲天火光将叶府照得亮如白昼。浓烟滚滚中,萧听云一人独战十名黑衣高手,他的剑光如银河倾泻,在夜色中划出凌厉的弧线。每一次剑锋掠过,都带起一串血珠飞溅,在火光映照下如同赤色珍珠洒落青砖地面。
小心左侧!叶卉茗记得自己当时失声惊呼。话音未落,萧听云已凌空翻身,足尖在廊柱上轻轻一点,身形如游龙般折返,剑锋精准地刺入偷袭者的咽喉。他的轻功飘逸得不似凡人,在刀光剑影中穿梭自如,硬是将太墟阁众人逼得节节败退。
最可笑的是,事后她竟始终问不出萧听云那一身绝世武功从何而来。每次在练武场拦住他追问,他不是拎着马刷说大小姐,雪狮子该喂草料了,就是蘸着墨汁笑道老爷要的《兰亭集序》摹本还没写完呢。那副插科打诨的模样,气得她直跺脚。
叶卉茗攥紧了手中的竹箫,青翠的竹身在掌心勒出深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东市的喧嚣声忽远忽近,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闹声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她仿佛又听见那夜萧听云在击退太墟阁众人后,靠在焦黑的院墙边低笑,鲜血顺着他的剑刃滴落,在青石板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三十鞭换一声笑...萧听云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声音沙哑却带着笑意,这买卖...倒也划算。夜风吹散他额前散落的发丝,露出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可那笑声里分明带着她当时听不懂的苦涩,像是一坛埋藏多年的烈酒,入口甘醇,后劲却灼得人心口发疼。
这日,午时的日头毒辣起来,炙烤着青石板路,蒸腾的热浪扭曲了远处的街景。叶卉茗不知不觉走到云山醉墨坊前,脚步在斑驳的门槛前猛然顿住。
匾额斜斜挂着,曾经鎏金的大字如今剥落得只剩零星几点金漆,像垂死之人最后的喘息。门板残破不堪,被虫蛀出密密麻麻的孔洞,风一吹就发出吱呀的呻吟。唯有那株山茶树还倔强地活着,只是开出的花朵全成了诡异的黑色,花瓣上泛着金属般冷硬的光泽。
叶卉茗的指甲深深掐进剑鞘皮革,粗糙的纹路硌得指腹生疼。她想起父亲咳在帕子上的点点血梅,那方雪白的丝帕被染得通红,像极了萧听云剑下的梅痕;想起母亲塞给她的那截断簪,簪头的翡翠碎成三瓣,锋利的边缘割破了她的掌心。
更想起那日把萧听云逐出云沚居时,萧听云眼中的复杂神色——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琥珀色的瞳孔在阳光下收缩,是失望?还是解脱?亦或是她从未读懂过的其他情绪?他的嘴唇似乎动了动,最终却只是转身离去,衣袂翻飞间带起一阵带着墨香的风。
一片黑色的山茶花瓣无声飘落,擦过她的脸颊,像一滴冰冷的泪。花瓣在她脚边堆积,渐渐形成一片暗色的阴影,仿佛在无声地吞噬着最后的光亮。
山茶树的黑色花瓣无声飘落,每一片都像浸透了墨汁般沉甸甸的,在她脚边堆积成一片暗色的阴影。微风拂过,花瓣打着旋儿飘散开来,散发出一种诡异的甜腥味,像是凝固的血迹混着陈年的墨香。
太墟阁...云螭堂...叶卉茗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两个名字,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舌尖抵着齿根,仿佛要将这六个字嚼碎咽下。
她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脑海中闪过那场夜袭——浓烟滚滚,父亲染血的衣袍在火中翻卷,而远处,太墟阁的黑旗猎猎作响。
血债,必须血偿。
右手不自觉地抚上腰间佩剑,冰冷的剑鞘触到指尖的刹那,她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沸腾的声音。剑穗上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细碎的声响在死寂的院落里格外刺耳,像是亡魂的低语,又像是催促她拔剑的私语。
一个月了……你们以为这笔账,能一笔勾销?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汉子身上,眼底翻涌的恨意几乎要化作实质。可下一瞬,她却又缓缓松开剑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不急……我要你们,一个一个还。
突然,叶卉茗转身大步走向云沚居,靴底碾碎了一地黑色花瓣,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大门,腐朽的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呻吟。曾经的书房如今只剩几根焦黑的房梁斜斜地指向天空,像几柄折断的利剑。烧焦的宣纸碎片随风飘舞,上面依稀可见父亲苍劲的笔迹。
但当她看到墙角那个完好无损的剑架时,瞳孔骤然收缩。檀木剑架在阳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柄长剑——正是父亲生前最爱的藏品。她的指尖轻轻抚过剑鞘,感受着冰凉的触感,眼中的怒火越烧越旺,仿佛要将整个废墟都点燃。
从今日起,我叶卉茗重回云沚居!她的声音在空荡的废墟中回荡,惊起几只栖息在断壁残垣间的乌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而出,带着十年积压的恨意与决绝。
一月流离,半月蛰伏,今日,便是清算之时!
她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却浑然不觉疼痛。
这笔血债——右手猛地抽出最长的那柄剑,剑刃出鞘时发出清越的龙吟,寒光映照着她布满血丝的双眼。
既然天道不公,那便以剑问天!既然仇敌逍遥,那便以血洗血!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她挥剑斩向身旁的半截焦木。剑锋过处,一月风霜、半月隐忍、半月锥心刺骨的恨意尽数爆发。木屑纷飞中,一道寒光划破长空,惊得远处树梢上的麻雀扑棱棱四散飞逃。
她凝视着剑身上映出的自己——那双眼睛已不再有彷徨,只剩下淬火般的决绝。
不屠尽仇寇,此剑,誓不归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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