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过,青庐(将军婚房的统称)外传来鹁鸪的鸣叫声。屋檐角上悬着的铜铃在风中微晃,荡落了昨夜的露水,亦将晨光筛成了一片细碎的金露。
不远处的漆案上并排放置的三足匜和青铜盘沐浴着天光,昨夜合卺酒的甘甜仍缭绕在青铜觚底。
苏邑昭身着月白色寝衣,轻轻掀起茜纱帷帐,青铜帐钩与榻边的蟠螭烛台相碰,发出清越的声响。
卫斳已穿戴整齐,玄色的外袍上绣着繁复的云雷纹,腰间的玉带紧扣,衬得其身姿格外挺拔。听到背后的声响,卫斳扭过头去,见苏邑昭发丝松散地垂落在肩头,只简单地用一支白玉簪挽起,额前的几缕碎发轻轻摇曳,平添了几分不加雕饰的娇柔。他微微一怔,转身走过去,不自觉地伸出一只手,动作轻柔地替她拨开额前的碎发。
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吓到,苏邑昭下意识地往后一缩,扯过帷帐挡在身前,脸颊瞬间浮起两团红晕,眼中闪烁着惊惶。卫斳见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慌忙收回手,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你……你醒了。”
苏邑昭点了点头,垂眸不敢看他,细若蚊蚋的“嗯”了声。
卫斳目光一转,恰好瞥见她那双隐于帷帐之下细白如玉的足踝,喉结不禁轻轻滚动。他强压下心头的那股悸动,急忙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两人都不知该如何开口。他等着她从帷帐后出来,而她似在等着他先出去。
最终,还是卫斳率先败下阵来,打破沉默道:“天色还早,你不妨多休息会儿。”说着,转身走回案边,拿起放在案上的佩刃,目光却又忍不住再次落回到她的身上。昨夜为了让她好好休息,他合衣在榻边小憩了一晚。只是自己这一走,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想到此处,心底竟莫名升起一丝不舍。
苏邑昭咬了咬下唇,目光从帷帐的缝隙中望出去,见他似是要走,正想开口,可话到嘴边,只化作了一句:“万事小心。”
卫斳微微一愣,心头一暖,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会的。”
檐角的铜铃又响了三声,青庐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晨光透过门缝,洒在铺满红绸的青石地砖上,给屋内添置了一抹喜庆的温柔。
门外,侍女们手捧漆木方盘分立两侧,上面置着为新妇准备的盥洗用具与早点。
见卫斳出来,玉琴领着一众侍女迎了上去,福身行礼。卫斳轻轻颔首,吩咐道:“夫人还未醒,你们稍后再进去伺候。”言罢,迈步离去。
府门外,去鞍县的人马已整装待发,静候在此。
卫斳刚跨出门槛,史叶就笑嘻嘻的迎了上去。卫斳一眼就瞅出了他的那点心思,一把推开他黏上来的脸,笑骂道:“你小子,是不是又蹭我的酒喝了?”
史叶也不否认,嘿嘿一笑,道:“公子这话说得,昨儿个可是公子大喜的日子,小的讨杯酒喝,不为过吧?”
卫斳无奈的摇了摇头,也不与他计较,利落的翻身上马,拉起缰绳,又忍不住朝青庐的方向望了一眼。
史叶见状,正欲打趣,就被卫斳一句话给噎了回去:“你昨日的酒,不是自己喝的吧?”
“啊?”史叶一愣,随即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公子真是火眼金睛。我与赤莲也是许久未见,一不小心就多喝了几杯。”
卫斳嘴角勾起,不再言语,抖了抖缰绳,胯下的黑马便扬起四蹄,飞驰离去。
两名侍女捧着鎏金铜匜步入青庐,轻叩屏风,轻声道:“夫人,奴伺候您洗漱。”
苏邑昭推开帷帐走出来,在铜镜前的蒲席上跪坐下来。侍女们动作娴熟地用雉羽蘸取鎏金铜匜中的淘米水,将她昨日婚仪时沾染的残余妆粉一点点拭净。铜镜中的女子肌肤赛雪,迎亲时系在颈侧的玄纁丝缨还未褪去,随着侍女手中玉篦的起伏轻扫过锁骨。
镜后的窗棂格,将外头的晨光分割成菱形的光斑洒进屋内,落在她的眉间。侍女用指尖轻点妆台上的朱砂陶碟,欲替她点唇。
玉琴适时出现,阻止了侍女的动作,转而递上苏邑昭惯用的特制桑葚液,在她的唇上晕开薄薄的霞色。
待侍女将最后一柄犀牛角梳插入她的云髻,玉琴捧着早已备好的深衣走了回来,轻声禀报道:“夫人,这是为您准备的。”
这是一袭赤色纁缘的深衣,衣襟处用朱砂染就的丝线秀出连绵的螽斯翅羽纹样,肩部用上千根马鬃分丝秀出蜿蜒的玄色黼纹。玉琴上前来,替苏邑昭系上四重桑蚕丝编织的绅带,继而奉上五枚青玉璜与赤瑛珠交替的玉组佩,将其挂于腰侧。
待侍女将深衣边缘整理完毕,苏邑昭起身在室内缓缓走动,偶尔抬手抚鬓的时,内层衬裙上用捣碎的夜光螺贝点染而成的星斗纹,若隐若现。
屋外逐渐浓烈的晨光,将院中的红绸衬得越发鲜艳。辰时一到,苏邑昭便在玉琴与赤莲的陪同下步入正厅。
照着大沣“左媵右妾”的礼制,两位媵妾早已等候多时,见苏邑昭进来,忙起身相迎。左侧那位身着天青曲裾的,乃是公族屈氏之女,名唤屈宛儿,生得温婉可人;右侧那位身着鹅黄色裙裾的,则是公族潘氏之女,名唤潘瑶,眉眼之间带着几分俏皮。
玉琴将苏邑昭引至主位跪坐下来,继而走到正厅中央的鎏金铜炉前,用铜匕轻轻拨动炉中的兰柏香,一时之间,青烟袅袅,清香氤氲。
“向夫人见礼,问夫人安好。”潘瑶先一步上前,屈膝行礼,鬓间的垂珠簪只轻晃了三下就稳住了身形。屈婉儿的礼数慢了半拍,发间的簪花随着动作簌簌作响。
苏邑昭浅浅一笑,柔声道:“二位姊姊客气了,日后便是一家人,还望二位姊姊多多指教。”
潘瑶闻言,嘴角勾起一抹俏皮的笑,道:“夫人放心,能与夫人同侍一夫,是瑶儿的福气。”
屈宛儿则是微微垂眸,微笑道:“宛儿自当尽心尽力,谨守本分。”
苏邑昭虽年少,却也知道这二位媵妾的身份不简单。听玉琴说,楚王原本选了其他公族的女子来做陪嫁,岂知陛下看后,直接钦定了屈氏与潘氏。
屈氏是滁国老国君的后代,亦是滁国的三大公族之一,算起来屈婉儿的父亲屈疆与楚王也算是表亲。而潘氏虽是遗民,近年来与滁国融合后,实力亦是日渐稳固。最重要的是,此二人的父亲分别掌握着滁国三军中的左、右两军,再加上如今卫斳主帅的兖东军,陛下在辽东的布局,已然是初见端倪。
按照规矩,新婚夫妇本应在新婚第一日的辰时拜见公婆,然后祭拜先祖,接着再认旁系,直到午膳过后才算结束。但卫斳有王令在身,又身处他国,故拜见之礼只能顺延。而这新婚第一日就消失的新郎倌,放眼整个大沣也再难找出第二人了吧。
眼下虽说没了祭拜礼,可要处理的事情却是一样不少。这头苏邑昭与媵妾还没说上几句话;那头,府中的管事就找了过来。
玉琴很快反应过来,转身朝苏邑昭道:“夫人,这是府上的李管事。”
李管事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道:“夫人,府中的账目与库房清单,老奴已整理妥当,特来呈于夫人。”
苏邑昭抬了下手,示意他将东西置于案上,管事依言照做,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朝两旁的屈、潘二人斜睨一眼,显然是有话要说。
苏邑昭目光温柔地扫过屈宛儿与潘瑶,轻声道:“二位姊姊若不嫌弃,不如先去后院逛逛,熟悉一下府中的景致,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再去寻二位姊姊说话。”
潘瑶与屈宛儿对视一眼,随即退了出去。
待人走远,李管事又朝苏邑昭身旁的玉琴瞥了眼。苏邑昭微微一笑,道:“李管事但说无妨。”
李管事犹豫了片刻,才压低声音,开口道:“夫人,梁将军来了。”
梁缙?苏邑昭很快回过神来,问:“他来做什么?”
李管事道:“梁将军只说有要事,奴已将他安排在偏厅等候。”
苏邑昭心中诧异,自打她随三公主离开寻花堂后,就再未见过梁缙,她微微蹙眉,思索了片刻,才起身道:“带我去见他。”
李管事躬身应是,在前面引路。
苏邑昭步入偏厅,发现里头空无一人。正疑惑间,却听李管事道:“梁将军并未来访。”
苏邑昭秀眉紧蹙,目光中透出一丝不悦:“李管事,这是何意?”
李管事一脸歉意道:“夫人恕罪,此番是将军的意思。”
“将军?卫斳?”苏邑昭百思不得其解,卫斳为何要让人假传梁缙来访?正欲追问,却见李管事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噤声,继而压低声音道:“赤莲姑娘是自己人,但是……”话说到一半,突然住口不言,神色变得有些微妙。他朝门外努了努嘴,苏邑昭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正好可以看到站在前方入口处的玉琴。
苏邑昭一愣,瞬间明白了李管事的言下之意。怪不得方才李管事一进门就示意她屏去玉琴,想来是因为她未照做,才将她带来的这里。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小声开口:“赤莲是谁?”
李管事朝四周张望了一番,确定无人后,才凑近苏邑昭耳边,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道:“赤莲是将军的暗卫。”
苏邑昭心头猛地一颤,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不禁感到后背发凉。
李管事见她面色不对,忙宽慰道:“夫人不必惊慌,赤莲姑娘虽是暗卫,但对夫人与将军忠心耿耿。如今将军让奴告知夫人赤莲的身份,也是为了让夫人安心。”
苏邑昭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多谢管事。”
李管事见她神色缓和,这才松了口气,接着从衣袖中掏出一只褐色的香包,道:“将军说,若是夫人不放心,不妨看看这个。”
苏邑昭疑惑地接过那只双鱼形囊袋,翻了个面,映入眼帘的是用石黄描绘的《山海经》中的翼鳥纹,细看一眼材质,果真是葛布。这囊袋她再熟悉不过,这是南星日常缀在右衽衣襟下的香包。将香包内里翻出来,只见袋底用金线绣着一个小小的“星”字。这个字她再熟悉不过,是南星名字中的最后一个字。她抬头看向李管事,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这香包从何而来?”
李管事像是早有预料似得,道:“奴不知。不过将军说,南星姑娘已无大碍。待他日时机成熟之时,定会安排她与夫人相见。”
听到这话,苏邑昭用力地舒了口气,双手紧紧握着那只香包,眼中泪光闪烁:“真的?南星她真的没事?”
李管事肯定的点头,道:“千真万确,夫人莫要忧心。”
过了好一会儿,苏邑昭才平复了心绪,问道:“那他为何不自己告诉我?”
李管事面露难色,道:“这……将军并未提及。不过奴想,许是将军有他的考量吧。”说着躬了躬身,道:“将军让奴嘱咐夫人,他不在的这段时日,夫人要多加小心。府中的事务繁杂,若有拿不定主意的,可寻老奴或是赤莲商量。”李管事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又补充道,“还有,夫人与屈、潘二人相处时,也需留个心眼。”
待李管事从侧门离开,苏邑昭才走出偏厅。玉琴见她面色凝重地出来,急忙迎了上去,关切地问:“夫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苏邑昭抿着嘴,轻轻地摇了摇头,只低声道了句:“没事。”就自顾自地朝前走去。
玉琴不放心地扭头,朝后探了探,并未见到梁缙的身影。于是好奇道:“梁将军呢?”
苏邑昭脚下的步伐一顿,侧过脸,朝玉琴微微一笑,道:“我有些乏了。”
玉琴虽心中疑惑,也不好多问,只得陪着苏邑昭往青庐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