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人苦着脸,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苏邑昭听完后,目光落在赵言身上,声音清冷:“赵公子,书契上的交货日期写得清楚,如今不过才过去十日,你便这般来闹事,似乎不合规矩吧?”
赵言冷笑一声,双手抱胸:“规矩?在这辽东城,我赵言就是规矩!今日你们要是不把货交出来,就别想走出这布坊!”
苏邑昭神色未动,幂篱下的双眼平静如水,淡淡的道出一句:“赵公子,布坊亦有布坊的规矩。”
赵言脸色一变,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娇弱的小女子竟如此强硬。他上下打量了苏邑昭一番,冷笑更甚:“哟,好大的口气!你一个女子,能有多大的本事?别以为戴了个幂篱就能装神弄鬼,有本事你就把幂篱摘下来,让本公子好好瞧瞧你的样子!”
芷兰和赤莲闻言,立刻上前一步,挡在苏邑昭身前,芷兰冷声道:“赵公子,请放尊重些!我家夫人岂是你能随意冒犯的!”
赵言被芷兰的话激得怒火中烧,正要发作,却见苏邑昭轻轻推开身前的两人,缓步走到距离他不过三步之遥的地方,继而停下脚步,也不说话,就这么隔着幂篱静静地盯着他。目光虽被幂篱遮挡,却仿佛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让赵言没来由地一阵心虚。
强撑着底气,赵言再度叫嚣道:“怎么,怕了?莫不是长得太丑,见不得人吧!”
苏邑昭不为所动,道:“我大沣向来崇尚以《礼》服人,公子今日这般,莫不是觉得自己能只手遮天,就连大沣的规矩都不必遵循了?”
赵言被问得一时语塞,没想到苏邑昭的言辞如此犀利,让他一时下不来台。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的,让赵言更加恼怒。他指着苏邑昭,大声吼道:“你别在这里信口雌黄,今日若不交出货,本公子定让这布坊在辽东开不下去!”
苏邑昭冷笑一声,只悠悠的吐出两个字:“请便。”
被苏邑昭的话震得一愣,赵言的心里变得有些发怵,他赵家虽背靠官宦,但自己今日这般行径也确实站不住脚。可他又不愿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只得强撑着道:“你当本公子怕了不成!今日这货,本公子一定要拿到!”说罢,朝身后一挥手,几个随从便要上前。
质人见状,与赶来的筐人站成一排,挡在苏邑昭身前,双方就这般对峙起来,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怎么回事?”
赵言一见来人,瞬间头皮发麻,面色骤变,忽的反应过来,忙赔着笑脸上前道:“宰公,您……您怎么来了?”
此人正是辽东城的太宰秦肃。赵言额头的冷汗直冒,结结巴巴的解释道:“宰公,这……这布坊不守约,迟迟不交货,我……我只是来讨个说法。”
秦肃的目光冷冷地扫过赵言的脸,接着看向被众人护在身后的苏邑昭,声音沉缓:“可有书契?”
质人忙不迭地走回后室取来书契,双手呈给秦肃。秦肃接过,仔细翻看一番,视线重新落回赵言身上,不怒自威道:“书契既立,自应依约而行。”
赵言脸色惨白,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强撑着站稳,道:“宰……宰公,我……我一时情急,这才……”
秦肃冷哼一声,将书契扔回给质人,道:“情急?便可无视规矩?在这辽东城,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那还了得?”
赵言低着头,不敢言语。
秦肃又看向苏邑昭,目光中带着几分探寻,道:“这位是?”
不等苏邑昭开口,质人已先行一礼,道:“回宰公,此乃布坊之主。”
秦肃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下意识地朝身后瞧了眼,接着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面前的众人,道:“今日之事,既书契有定,便依书契行事,赵言,你可有异议?”
赵言哪还敢有异议,忙不迭地摇头:“宰公所言极是,是小的一时糊涂。”说罢,朝苏邑昭拱手作揖,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最后领着一行人灰溜溜地离开了。
待赵言等人走远,外头的聚集的人群亦逐渐散去,挡在苏邑昭身前的人们这才退至两旁,让出路来。
苏邑昭隔着幂篱看去,一个修长的人影正向着她长腿阔步而来。一袭月白暗纹锦袍,腰间的羊脂玉佩与鎏金蹀躞带相击,每一步都带着世家公子的矜贵。
秦肃率先拱手行礼,道了声“文公子。”在场的众人虽不明就里,却还是跟着照做,目光中满是好奇与敬畏。
苏邑昭正要行礼,不料对方几步上前,一把按住了她,放柔了声音道:“不必。”
苏邑昭退后半步,刻意与对方保持距离,声音清冷如初:“文公子。”
文辛衍微微一笑,目光落在苏邑昭被幂篱遮挡的脸上,语气带着几分调侃:“你这般打扮,倒是让我好找。”
苏邑昭目光微凝,还没开口,就听门口响起一低沉威严的男声:“文公子,真是好大的威风。”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卫斳大步流星的走近,目光冷峻的扫过文辛衍的脸,下颚线紧似绷弦,玄色深衣与对方的月白锦袍形成刺目的对比。
文辛衍不紧不慢地挺直身子,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道:“卫将军。”
卫斳冷哼一声,走到苏邑昭身旁,脸上点滴不惊:“可有事?”见苏邑昭摇头,这才将视线重新投向对面的文辛衍,语气冷淡道:“文公子不在逸都待着,千里迢迢的跑到辽东城来,所为何事?”
在卫斳威压的目光下,文辛衍轻笑一声,反问:“你说呢?”说着,目光又落在了苏邑昭身上。
卫斳眉心一皱,半个身子拦在苏邑昭身前,一脸警惕的盯着他。
文辛衍见状,倒也不恼,目光在苏邑昭身上停留片刻后,缓缓移开,对着卫斳悠悠开口:“卫将军如此紧张,倒显得有些小题大做。”
卫斳面色沉凝,如寒潭般深邃的眼眸里泛起冷意:“文公子此言差矣,我护着自己的夫人,何来小题大做一说。”
“慢着。”文辛衍嘴角的笑意凝滞,疑惑的看着卫斳,“夫人?”
卫斳神色坦然,伸出一只手轻轻揽住苏邑昭的肩膀,将人往自己身边带了带,语气坚定且带着几分宣示主权的意味:“正是。”
文辛衍的脸色刷的变了,他不由自主的向着苏邑昭走近几步,又站住,眼里先是闪过一丝错愕,旋即转变成一丝不解,最后幻化成无尽的慌乱。
他目光复杂地在对面两人的身上来回打转,似是想从两人的举止中找出破绽,可卫斳揽着苏邑昭的手稳稳当当,苏邑昭虽未言语,却也没有挣脱。他努力在记忆中搜索着,试图找出关于这两人之间的蛛丝马迹,可脑海中有关他们交集的碎片少之又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从混乱的思绪中挤出一丝理智,“你的夫人,不是滁国的十五公主吗?”
卫斳心头不悦,冷冷道:“文公子倒是好记性。”
文辛衍看着苏邑昭,眼底现出几分犹疑,自己在逸都听到卫斳与滁国十五公主结亲的消息时,并未太过在意。毕竟在大沣,诸如此类的联姻屡见不鲜。他只是没想到,这滁国的十五公主竟然会是……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但嗓子眼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得,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连退几步,静静地站在那里,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苏邑昭微微侧了侧身,想要避开文辛衍的目光,却不想这一细微的动作落在对面人的眼中,更添了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文辛衍眉心微蹙,想从这错综复杂的局面中理出头绪,可越想越觉得混乱。
卫斳揽着苏邑昭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目光阴郁的看着文辛衍,道:“公子若无事,便请回吧。”
文辛衍蠕动了下嘴唇,脸色变了几刹,但依旧站在原地,上下细细看着苏邑昭,一年多不见,即便未露脸,也能感觉到她变了一圈。
他废了好大的功夫才求得法子,不远千里的从逸都赶来,为得就是将她带回去……只是,她怎么会,怎么就成了别人的夫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当他再回神时,周围的众人都已经离开了。卫斳面色未变的站在对面,只是揽着苏邑昭的手又紧了几分。
文辛衍神色迷茫,呆呆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会……怎会成了他的夫人?”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显然无法接受眼前这个事实。
苏邑昭心头微微酸苦,每每看到他,自己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曾经在逸都的日子。她挣了挣,从卫斳的臂弯中脱出身来,隔着幂篱,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疏离:“公子,莫要再认错人了。”
被她的话狠狠击中,文辛衍脸色灰败,神色委顿下来,上回她便是如此残忍的拒绝与他相认。如今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寻来,为得就是将她带离这里……可她呢?还是一如既往的决绝。
文辛衍向前走了几步,神色从慌乱渐渐转成决心,最终在苏邑昭面前生生顿住:“你……当真要如此吗?”
苏邑昭心一横,道:“公子认错人了。”
卫斳面色一沉,上前一步,将苏邑昭重新护在身后,直视着文辛衍的眼睛,道:“文公子,你若再纠缠,休怪我不客气。”
文辛衍看着苏邑昭的模样,心里一阵锥心的刺痛,无奈的叹了口气,低着头,转身离去。
布坊后头有片荒废了许久的花田,原本杂草丛生的,苏邑昭头回知道这里,是在去年秋天的时候,当时质人在院里捉扯坏了织布的野猫,那猫贼的很,七拐八绕的跑来了这个地方。于是,她让人除了草,铺了路,支起篱笆,种上了蔷薇。如今,花田已大变样,蔷薇爬满了篱笆,红的、粉的、白的竞相绽放,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宛如一群身着彩衣的仙子翩翩起舞。
日头渐高,热辣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在地面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一阵微风拂过,几片粉白的花瓣飘落,掉在不远处的青石板砖上。苏邑昭掀开幂篱,站在花田边的回廊下,静静望着盛开的蔷薇,心里闷的难受。
每每看到文辛衍,心里就莫名涌上一股酸涩,倒不是出于男女之情,而是觉得,不论是他还是卫斳,好像所有人都在一如既往的活着,却唯有她,变得面目全非。曾经在逸都的种种,如同褪色的画卷,在记忆里逐渐模糊,阿父没了,阿母生死未卜,逸都家中的那些紫阳花或许早已落败……苏邑昭深吸一口气,低着头,沿着脚下的青石板路慢慢向前,试图将心中那股烦闷的情绪压下去。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卫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邑昭吓了一跳,猛然转身,只见卫斳不知何时已站在回廊转角处,玄色深衣被风吹得微微鼓起,手里还拿着她方才掀落的幂篱。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指尖无意识绞着衣袖。
卫斳缓步走近,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尾上,高大欣长的身子替她遮出了一片巨大的阴影,将她整个罩在了里头。他不过二十五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可身上那股子沉稳劲儿却远超同龄人。他抬手将幂篱递到她面前,道:“风大,戴上吧。”
苏邑昭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了幂篱,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手,那温热的触感让她心头一动,她忙不迭地缩回手,将幂篱重新戴好。
卫斳嘴角含笑的看着她,冷峻的眉头也放松了下来,眼神逐渐变亮,他没有急着追问,而是将双手背在身后,静静地站在她身边。
过了半晌,苏邑昭轻轻吐出一口气,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开口道:“我不知道他会来。”
卫斳不禁一笑,“嗯”了一声。
苏邑昭微微咬唇,抬起头,透过幂篱的缝隙,与他的目光交汇:“将军为何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