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车轼在炽热的阳光下泛着暗金色光泽,辕马佩戴的玉璏随着马匹的步伐而发出轻响。
执扇侍女紧跟在侧,用手中的白雀羽扇替苏邑昭遮挡着头顶的烈日,护送她出门。
行至车前,芷兰替她将幂篱的纱帘轻轻撩起,扶她上了马车。苏邑昭在车内坐定,透过幂篱的缝隙,向外望去,只见卫斳身着玄色深衣,腰配铜刃,立于车前,头顶的烈日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后襟被汗水浸出了深色云纹。
屈婉儿站在不远处的檐廊下,巧芹在她身后小声嘀咕:“少夫人何必与她置气,她不过是个养女,就算做了正妻又如何?一旦失了楚王的靠山,还不是任由旁人拿捏。”
屈婉儿目光紧盯着即将出发的马车,恨恨道:“你懂什么!”她原以为,卫斳娶苏邑昭不过是应对陛下与楚王的权益之举,放眼整个大沣,诸如此类的联姻不计其数。加之苏邑昭养女的身份,让她愈加笃定了心中的猜测,因而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对付潘瑶的身上。
起初,她也没发觉有什么异样,毕竟论年纪与家世,苏邑昭都在她与潘瑶之下。何况苏邑昭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让她一度以为,这个看似娇柔的小女子,根本不足为惧。
可自从卫斳从鞍县回来,她渐渐发现,事情远非她想的那么简单。尤其是卫斳对苏邑昭的态度,明显超出了她的预料。这两人平日看似各过各的,不常有来往,但只要一遇到正事,卫斳就会替她出头。
就拿上回青庐一事来说吧,虽说是她与潘瑶闹出的事端,可那苏邑昭不费吹灰之力,甚至都没开口,就让她俩被卫斳责罚,再也不能踏入青庐半步。听闻昨晚苏邑昭醉酒,也是卫斳亲自将苏邑昭抱进的内寝。这让她心中的嫉恨如野草般疯长,她不信,自己堂堂屈家嫡女,怎能就这般轻易地被一个养女给比了下去。
就在这时,潘瑶幸灾乐祸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哟,这不是屈姐姐吗?姐姐这是怎么了?怎的站在这儿发呆?”
屈婉儿收回思绪,看向潘氏,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没什么。”
潘氏哪会信她的鬼话,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姐姐怕是在为那苏邑昭心生不满吧?姐姐也真是的,明知将军对她看重,还偏要来这儿触霉头。”
屈婉儿闻言,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她瞪了潘氏一眼,冷声道:“你少在这说风凉话,我就不信,你心里就一点也不介意?”
潘氏轻笑一声,贴近屈婉儿,低声道:“我介不介意不重要,重要的是,姐姐你很介意,不是吗?”
屈婉儿看向潘氏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语气中带着几分威胁:“你若是有什么好主意,不妨说来听听。大可不必在此说这等风凉话!”
潘氏故作沉思,片刻后,道:“姐姐可知,那苏邑昭此番去汴南布坊并未带上玉琴?”
屈婉儿皱眉:“那又如何?”
潘氏凑近她耳边,轻声道:“据我所知,那玉琴可是楚夫人身边的人,楚夫人对其颇为倚重,此番苏邑昭出门却未将其带上,想来其中必有蹊跷。我们不妨……”
屈婉儿听着潘氏的计划,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很快便被嫉恨所取代。她咬了咬牙,点头道:“好,就依你所言。”
二人相视一笑,眼中满是算计。
卫斳目送着马车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视线尽头,这才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府内走去。
回到偏厅,才刚坐下,史叶便匆匆赶了过来:“公子,刚刚收到消息,鞍县那边有些不太平。”
卫斳眉头微皱:“怎么回事?”
史叶将手中的竹简递上:“据暗卫来报,近日鞍县附近时常有寇攘出没,已有多支往来的商队遭劫。”
卫斳接过竹简,快速浏览了一遍,看到上头的那行“杀越人于货”后,脸色愈发阴沉。
史叶低头,道:“其中有一支峦夷的商队死伤惨重,货物尽失。”
卫斳将竹简重重拍在案上,怒道:“竟敢在我大沣境内如此嚣张,真是岂有此理!”
史叶朝四下看了眼,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另外,有人在鞍县城中见到了国君身边的肖锐。”史叶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卫斳的反应。
卫斳的瞳孔猛地一缩,声音低沉而坚定:“继续说。”
史叶咽了口唾沫,继续道:“肖锐行踪鬼祟,似乎在暗中调查着什么。我们的人不敢跟得太近,怕被发现,所以只能远远地看着。但看那样子,他似乎在找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
卫斳右手的食指在案上轻轻敲打着,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卫铮的性子刚烈如火,野心勃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偏身边的这个肖锐心细细腻深沉,做起事来滴水不漏。这么多年,也亏得他在卫铮身旁不时提点着,否则,单凭卫铮那性子,根本不可能顺利继任卫国主君之位。
史叶踌躇了半天,又道:“那个……文公子来辽东了。”
卫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文辛衍?什么时候?”
史叶躬着身,小心翼翼地回道:“昨日傍晚,从南边入的城,现下在城中的悦来居。”
卫斳问:“他来辽东,所为何事?”
史叶摇了摇头:“不过,小的已让人去查了。”
卫斳思索着:“他这个时候来辽东,定有目的。你让人盯紧些,莫要让他发现。”
史叶应了声是,又问:“那……鞍县那边?”
卫斳停下手里的动作,目光如炬:“我们一离开鞍县,就出现了寇攘,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史叶摇头。
卫斳的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冷脸道:“鞍县之事,怕是不简单。这事,梁缙知道了吗?”
“还未。”
“去告诉他,让他处理。”
史叶刚走到门口,就听卫斳道:“告诉李管事,我要去趟布坊,让他备马。”
史叶应声退下,脚步匆匆地朝马厩方向而去。卫斳站起身,整理了下衣襟,正准备往外走,就见屈婉儿急匆匆地迎面进来,神色中带着几分急切:“将军,妾有要事相告。”
卫斳停下脚步,看着她,眉宇间带着几分不耐:“何事?”
屈婉儿走到他跟前,福身行礼,道:“妾刚刚听说,夫人此番前去汴南布坊并未带上玉琴。”
卫斳不解的皱眉:“所以呢?”
屈婉儿见他没有要继续听下去的意思,心中一急,道:“妾只是觉得奇怪,玉琴毕竟是楚夫人身边的人,此番出行,夫人为何不带着她一起?”
卫斳看着她,神色中多了几分审视:“你想说什么?”
屈婉儿咬了咬唇,道:“妾只是觉得,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蹊跷。”
卫斳冷笑一声:“蹊跷?你是想说,她此番出门,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屈婉儿被他问得一愣,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卫斳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你若真是闲得无聊,不妨去学学潘氏,至少人家还知道学些骑射之术,你呢?除了在这嚼舌根,你还会做什么?”
屈婉儿被数落了一通,顿时面红耳赤,眼中闪过一丝羞愤,强撑着道:“妾也是关心将军,关心府中……”
卫斳不耐烦地打断她,挥了挥手:“行了,你退下吧,本将军没功夫听你在这胡言乱语。”
屈婉儿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见卫斳已转身往外走,只好将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卫斳离了偏厅,穿过曲折的廊庑,朝府门行去。府门前,李管事已牵马等候多时。
见卫斳过来,李管事连忙上前,将缰绳递上。
卫斳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对李管事道:“我去趟布坊。”
李管事躬着身,应道:“是,小的记下了。”
卫斳轻夹马腹,马儿吃痛,扬起前蹄,发出一声长嘶,随即朝布坊方向奔去。
烈日悬于中天,卖饴糖的小贩敲着铜锣从布坊门前走过,惊起檐角休憩的雀鸟。
布坊西南角槐树下的陶瓮里,盛着水井镇好的酸枣汤。不远处,几名女工正用木槌捶打着新织的葛布,额前的汗水坠入身前的石凹,溅起细小的彩虹。
老筐人们正赤膊立于织机前,双手引这骨梭在经线间游走,古铜色的背脊好似能沁出盐霜。每投梭以此,脚趾便需用力蹬踩地杆,整排经线上下翻飞,发出有节奏的咔嗒声。
质人在泥板上刻下今日的产量:葛布十八匹,麻纱九束……几十余架腰机有序排列,葛布与麻纱如白瀑垂挂于院中,阵风拂过,犹如麦浪起伏。
马车在布坊前缓缓停下,芷兰扶着苏邑昭下了马车。布坊的质人早已得到消息,正满脸堆笑地候在门前。一见她,忙拱手行礼:“见过殿下……”话一出口,顿觉不对,忙改口道:“见过夫人,夫人一路辛苦。”
苏邑昭轻轻一笑,道:“无妨,我随便看看。”
质人弓着身子,引着苏邑昭朝院内走去,边走边道:“夫人有所不知,自从得了朝廷甄选,咱布坊的营生是越发红火了。咱这儿的布,如今可是供不应求呢。”
一行人穿过织室,来到院中。院内晾晒的葛布与麻纱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质人道:“这些都是照着夫人您的法子做的,质地比以往要细腻柔软许多。”
苏邑昭微微颔首,伸手抚摸着眼前的葛布,道:“过几日朝廷典妇功的中士就要到了,好生准备,莫要出错。”
质人连连点头,神色中带着几分自豪:“夫人放心,奴省得。奴已让人细细查过了,定不会出错。”
行至库房,苏邑昭指着四周堆得满满当当的织布,问:“这些是……”
质人回道:“回夫人,这些都是给商队的供货。”
“哦?”苏邑昭挑了下眉,上前仔细查看。这满屋子的货少说也有上千匹,且质地厚实,色泽艳丽,并不像当地人所常用。
质人见她面露疑色,忙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这是前些日子一位南来的客商定下的。
苏邑昭伸手摸了摸一旁的麻纱,问:“这麻纱也是?”
质人点头:“正是,说是要运到南边去。”
苏邑昭闻言,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好奇:“南边?可知是哪家商号?”
质人摇了摇头:“这奴就不清楚了,那客商并未透露太多。”
苏邑昭微微皱眉,道:“你可知那客商如今身在何处?我想见见他。”
质人面露难色:“这……”
苏邑昭又问:“那他可说,何时取货?”
质人支支吾吾地道:“这个,他并未说明具体何时来取,只说等准备好了,自会派人来知会一声。”
苏邑昭沉思了片刻,道:“你且让人将这些货物仔细看好便是。”
质人当即应下。
走出库房,芷兰与赤莲紧跟其后,芷兰小声道:“夫人,可要查查那客商?”
苏邑昭回身,看了眼芷兰,眼中闪过一丝深思,继而摇了摇头。
芷兰不再多言。
一行人朝前院走去。刚至入口,就见一身着锦袍的男子正站在院中,大声呵斥:“你们是怎么做生意的?本公子在你们这定的货,这都多久了,迟迟不交,是不是不想活了?”
质人躬着身子,满脸赔笑的上前道:“公子息怒,公子息怒,并非小的不想交货,实在是那批货尚未织好,还请公子再静候几日。”
那男子闻言,怒道:“静候?本公子可没那耐心,今日你必须将货给我交出来,否则,我就砸了你……”说着扬起手,作势要打人。
“住手。”
那男子转过头,见到戴着幂篱苏邑昭,不由得愣了愣:“你又是何人?本公子的事与你何干!”
苏邑昭并不理会他的叫嚣,直接对质人道:“怎么回事?”
原来,这男子是辽东城中有名的官贾赵明辉之子——赵言,赵家常年为辽东城中的贵族买卖商贸,因家族背靠官府,赵言本人平日里行事作风颇为嚣张。前阵子,赵言在布坊定了一批货,因要的急,质人便与其商定半月后交货。没想到,这才不到十日,赵言就带人上门闹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