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浪漫小说 > 何年复见夏 > 第4章 夏日的秘密基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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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台上的风似乎也凝滞了。何叶那句带着雀跃的“怎么啦”的问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便迅速沉没在顾斯年沉默的深潭里。

他死死低着头,视线仿佛被强力胶粘在了那张简陋的跳棋棋盘上。楚河汉界的线条在阳光下有些刺眼。他捏着那颗玻璃珠“卒”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骨节泛出青白。空气里只剩下老吊扇般沉闷的寂静,和楼下隐约传来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市井嘈杂。

何叶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了下去,疑惑像藤蔓一样爬上她的眉头。她放下自己手中的“车”,凑近了一点,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小年糕?你怎么啦?是不是……觉得象棋不好玩?”她努力想让气氛轻松点,尾音却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顾斯年依旧沉默,只是把头垂得更低,后颈弯出一道倔强又脆弱的弧线。

何叶抿了抿唇,大眼睛骨碌碌转了两下,像是在调动她全部的小老板智慧来破解这个难题。她忽然想起什么,小手飞快地伸进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牛仔背带裤口袋里,掏啊掏,像变戏法一样,摸出来一颗单独用透明玻璃纸包着的、圆滚滚的东西。深褐色,表面沾着点点白色的糖霜。

“喏!”她不由分说地把那东西塞进顾斯年紧紧攥着玻璃珠的拳头里,指尖带着点汗湿的温热,触碰到他冰凉的皮肤。“别不高兴啦!尝尝这个!我妈妈秘制的‘镇铺之宝’——陈皮梅!最后一颗啦,给你留着的!”她的语气重新变得轻快起来,带着一种刻意的、哄小孩般的夸张,“可好吃啦!酸酸甜甜咸咸,吃了保管你烦恼全消!快尝尝看!”

那小小的玻璃纸包带着何叶掌心的微温,像一个烫手的承诺,静静躺在顾斯年汗湿的掌心。他僵硬的手指动了动,终于缓缓松开那颗几乎要嵌进掌纹的玻璃珠。珠子滚落在棋盘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笨拙地剥开那层脆弱的玻璃纸,露出里面深褐色、裹着糖霜的梅子。一股混合着陈皮的辛香、梅子的酸冽和甘草微甜的气息钻入鼻腔,奇异而熟悉。

他把梅子放进嘴里,小心翼翼地用牙齿磕破那层糖霜。瞬间,一股极其复杂浓烈的味道在舌尖炸开!先是霸道的咸,紧接着是汹涌的酸,刺激得他口腔里唾液疯狂分泌,忍不住眯起了眼。然而,就在这酸咸的浪潮退去后,一丝绵长的、沉郁的陈皮甘香和梅子本身的果酸开始缓缓回甘,缠绕在舌根,带来一种奇异的熨帖和……更深的苦涩。

这味道太复杂了,像他此刻的心情,像楼下那个争吵不休的世界,也像眼前这个刚刚发现、却可能即将失去的秘密花园。

“怎么样?好吃吧?”何叶双手托着下巴,手肘撑在小木桌上,凑得很近,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满是期待,像等待顾客好评的小老板,“这可是我们家凉茶铺的招牌!吃了这颗梅子,什么烦心事都没啦!”她顿了顿,眼神亮晶晶地望向远方鳞次栉比的屋顶,语气忽然变得梦幻而笃定,“小年糕,我跟你说哦,以后等我长大了,我要开一个超——级大的店!比现在这个凉茶铺大十倍!一百倍!里面不光卖凉茶,还要卖全世界最好吃的点心、最漂亮的糖果……还有堆成山的陈皮梅!”她转过头,笑容灿烂,带着孩子气的豪气干云,“到时候,我天天请你吃!想吃多少吃多少!”

她描绘的未来画卷如此明亮诱人,充满了食物和糖果的香甜气息。可这画卷越是美好,就越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顾斯年心中那个摇摇欲坠的、关于“留下”的肥皂泡。

嘴里的梅核被吮吸得只剩下坚硬的核和一丝顽固的咸酸。那股复杂的滋味一路蔓延到心底,冲垮了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积蓄了一整天的、混杂着恐慌、不舍和巨大委屈的洪流,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出口。

他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那颗被吮吸得光滑的梅核,被他紧紧攥在手心,硌得生疼。他看着何叶依旧明媚灿烂、对未来充满憧憬的脸,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划过脸颊。

“叶子姐……”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碎石,“……我……我可能要……搬走了……”最后三个字轻飘飘的,却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何叶脸上的笑容有些僵,“搬……搬走?”她喃喃地重复着,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难以置信的茫然,“搬去哪里?”

顾斯年摇了摇头,把昨天的事情告诉了她。

长久的沉默。何叶慢慢放下了托着下巴的手,坐直了身体。她脸上那种孩子气的、明媚无忧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顾斯年从未见过的、近乎凝重的严肃。她看着他,眼神复杂地闪动着,过了好一会儿,她轻轻碰了碰他肩膀说:“……应该不是你想的那样?”“别想这么多啦,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别怕!”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斩钉截铁,像在宣布一个重要的决定,“小年糕,你听着!这里是我们的秘密基地!是我们的!就算……就算你要搬走,”她哽了一下,但立刻又扬起头,眼神灼灼地逼视着他,“你也要记住这里!记住这个天台!记住我!”

她松开一只手,指向棚架上那株生机勃勃的老藤:“你看它!它被丢在这里这么久,没人管没人问,可它还是长得这么好!爬得这么高!”她又指向天台下那片破败却顽强生存的城中村,“还有下面那些人,李阿婆,张叔,天天跟城管吵架的王伯……大家日子都难,可谁也没真的被压垮!”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泪水的力量:“你答应我!不管搬去哪里,你都要像这藤一样,好好长大!好好念书!将来……将来……”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足够有分量的词,“……将来要变得很厉害!厉害到……厉害到可以自己决定住在哪里!厉害到谁也不能随便让你搬走!”

顾斯年被这突如其来的、滚烫的誓言般的鼓励震住了。他呆呆地看着何叶,她小小的身影逆着光,背后是那片坚韧的绿藤和辽阔的天空,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何叶见他呆呆的样子,清了清嗓子,松开他的手,飞快地转过身,跑到那个生锈的铁架旁,蹲下身在刚才藏“宝藏”的凹陷处摸索。这次,她掏出来的不是糖果,而是一小截用过的、边缘被磨得很光滑的白色粉笔头。

她拿着粉笔,快步走到那株粗壮的老藤的主干旁。粗糙的树皮上布满了岁月的裂痕。她踮起脚尖,在那深褐色的树皮上,用粉笔极其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两个字:

何叶

白色的笔迹在深色树皮上异常清晰。写完后,她把粉笔塞到还愣着的顾斯年手里,用带着命令的口吻,却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该你了!把你的名字,写在我名字旁边!快点!”

顾斯年握着那截短短的、带着何叶手心温度的粉笔,看着树干上那两个歪歪扭扭却无比郑重的字。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悲伤和勇气的暖流,缓缓注入冰冷的四肢百骸。他走到何叶身边,踮起脚,同样极其认真地,在那两个字的旁边,一笔一划地写下了:

顾斯年

两个名字,紧紧挨在一起,刻在了这株沉默见证一切的老藤身上。

何叶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侧着头,静静地看着顾斯年被夕阳勾勒出柔和轮廓的侧脸。风轻轻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喂,小年糕,”她的声音在晚风里显得格外轻柔,带着一丝平时少有的沉静,“你以后……想变成什么样的大人啊?”

“以后?”顾斯年对这个宏大的问题有些措手不及。他脑子里更多是父亲说的“好好读书,将来才能出人头地”,但他并不喜欢父亲每次对他这么说话时候的语气,她更认可妈妈说的:“斯年,学习是为了让你的人生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嗯!”何叶用力点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睛在夕阳下闪烁着憧憬的光芒,像两颗浸在蜜糖里的葡萄,“我想……我想以后开一家自己的店,不一定特别大!但一定要是开成那种……嗯……亮晶晶的,有好多漂亮桌子和椅子,门口种满花,卖最好喝的凉茶和点心!让爸爸妈妈可以坐着收钱,不用再起早贪黑,腰酸背痛。”她的声音不高,却充满了力量,仿佛那个明亮的店铺就在眼前。

顾斯年看着她眼中跳动的光,心头被轻轻触动。他转过头,目光扫过天台下方那片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只剩下高低错落剪影的屋顶丛林。沉默了一会儿,他轻声说,像是在回答何叶,又像是在对自己低语:“我……我也没想好自己以后想要做什么,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想能够自由的做一些事情,然后这些事情能够变成现实。”他说得很抽象,甚至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表达的什么,只是心中涌动着一种模糊的渴望——渴望打破那些逼仄的、看不到天空的盒子。

何叶眨眨眼,似乎并没有完全理解他话语里的深意,但她并未想继续追问,而是话锋一转说道:“你知道吗?”她又压低了声音,转头看看四周,带着分享珍宝般的兴奋,“我那天偷听王奶奶说,她一天晚上,城西那条废弃的老铁路边上,看到有好多好多萤火虫!一闪一闪的,像星星掉进草丛里!像她小时候看到的一样。可惜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真的萤火虫呢!”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向往和一丝遗憾。

萤火虫?顾斯年在老家的夏夜里见过。那些提着幽绿色小灯笼的精灵,在稻田和水塘边轻盈飞舞,编织出如梦似幻的光带。那是属于乡野的宁静和诗意。

“城里的萤火虫……我也没见过。”顾斯年说。

“哎,那……”何叶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带着一种冒险家般的期待,凑得更近了些,“等哪天晚上,我们偷偷溜去看,好不好?就我们俩!”她的小脸上写满了兴奋和紧张,仿佛在策划一项伟大的秘密行动。

偷偷溜出去?在陌生的城市夜晚,去一个废弃的地方看萤火虫?这完全超出了顾斯年循规蹈矩的认知范围。本能地觉得危险,但看着何叶那双盛满了期待、在暮色中闪闪发光的眼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那期待像一颗小小的火星,点燃了他心底深处一丝被压抑的冒险渴望。

他看着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好。”

“太好啦!拉钩!”何叶立刻雀跃起来,伸出沾着灰尘和铁锈的小拇指,举到顾斯年面前。

顾斯年看着那根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指,夕阳的余晖给它镶上了一道金边。他迟疑了片刻,也缓缓伸出自己的小拇指。两个孩子的指尖轻轻勾在一起,带着汗意、灰尘和铁锈的气息,也勾住了一份关于夏夜、关于星光、关于未知远方的懵懂约定。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何叶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天台上响起,随着晚风飘向远方。

暮色四合,天台上最后一丝暖光被深蓝的夜幕吞噬。楼下的灯火如同地上的繁星,一盏接一盏亮起,与天幕上初现的几颗星辰遥相呼应。

“得回去了,不然要被骂了。”何叶有些不舍地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顾斯年也站起身。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这片在夜色中显得神秘而安静的秘密基地,心中充盈着一种奇异的、满足的平静。这是他在这座庞大城市里找到的第一个“家外之家”,一个只属于他和何叶的、可以自由呼吸的小小角落。

两人小心翼翼地爬下那架吱呀作响的铁梯。回到昏暗的过道,何叶忽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颗圆溜溜的东西,塞进顾斯年手里。

“喏,今天的‘工资’兼基地建设奖金!”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带着笑意。

顾斯年摊开手心。掌心里躺着那颗国外进口的玻璃珠。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它依然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光泽,像一颗凝固的、小小的夕阳,又像一滴纯净的蜂蜜。

“记账本上记着,你欠我绿豆汤,我欠你基地建设费,这颗珠子算利息啦!”何叶狡黠地眨眨眼,不等顾斯年反应,便像只轻盈的小鹿,蹦蹦跳跳地跑回亮着温暖灯光的铺子去了。

顾斯年握紧了那颗温热的玻璃珠,微凉的表面很快被他的体温焐热。他回头,望向那条幽深寂静、通往秘密基地的过道入口,仿佛还能感受到高处的风拂过面颊的凉意,听到何叶清脆笑声的回响。

他小心地将玻璃珠放进口袋,和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欠条放在了一起。然后,转身,朝着自家亮着昏黄灯光的出租屋走去。巷子里的人声和灯光依旧,但此刻,他口袋里那颗小小的、沉甸甸的玻璃珠,像一枚温暖的护身符,将初来时的孤独和不安,悄然隔绝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