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白昼在“何记凉茶铺”的塑料遮阳棚上烤得发烫，连蝉鸣都带着股黏糊糊的倦意。顾斯年坐在铺子角落一张吱呀作响的小板凳上，鼻尖萦绕着凉茶草药的微涩清苦，还有何叶妈妈刚炸出锅的萝卜丝饼暖烘烘的油香。他手里捏着块硬纸板，笨拙地照着何叶的指示，用粗粗的黑色记号笔往上写价格——“绿豆汤，冰，五毛”。
“这里，‘冰’字要写大点！”何叶凑过来，热乎乎的气息拂过他耳廓，带着点汗津津的甜味。她熟练地指挥着，小老板的架势十足，额角沾了点灰也顾不上擦，“喏，贴到那个大保温桶上。”
顾斯年依言贴好，指尖被冰桶壁渗出的寒气激得微微发麻。铺子外人来人往，自行车铃铛叮铃铃乱响，邻居大婶的大嗓门穿透热浪飘进来：“阿叶妈，你家凉茶今天放甘草没？喉咙痛死啦！”
何叶立刻脆生生地应道：“放啦放啦陈姨！专门给你多加了点罗汉果！”她踮起脚，麻利地从高高的架子上取下一个干净的搪瓷杯，舀了满满一杯深褐色的凉茶，小跑着送出去，辫梢在阳光下跳跃。
顾斯年安静地看着她小小的身影在蒸腾的热气与喧嚣里穿梭，像一尾灵活又不知疲倦的小鱼。她似乎天生就属于这里，属于这混杂着汗味、食物香气和市井吆喝的嘈杂世界。而他，像一粒误入的尘埃，格格不入。他低头，无意识地抠着裤子上一个洗得发白的小补丁。这是爸爸的旧裤子改的。
“喂，小年糕！”何叶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她不知何时又溜了回来，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得惊人，凑近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宝藏般的兴奋，“晚上别睡太早，带你去个好地方！”
顾斯年一愣：“去哪？”
“秘密！”何叶狡黠地眨眨眼，手指竖在唇边，“天黑透了我来找你。保证比冰棍还凉快，比绿豆汤还甜！”她眼里跳动着一种纯粹的光，瞬间驱散了顾斯年心头那点沉甸甸的阴霾，像一道清凉的溪流注入。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夜幕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绒布，缓缓罩住了拥挤的城中村。白日蒸腾的热气沉下来，闷闷地贴着地面游走。出租屋的木板隔墙不隔音，隔壁夫妻的拌嘴、远处电视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还有不知谁家婴儿的夜啼，织成一张粘稠的声网。顾斯年躺在铺着旧凉席的小床上，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上那块被路灯映亮的、模糊的光斑，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捕捉着楼下小巷里任何一点异常的声响。
“叩…叩叩…”轻得像小猫挠门。
他几乎是弹坐起来，蹑手蹑脚地溜下吱嘎作响的楼梯。窄小的后门口，何叶像个小精灵般藏在阴影里，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一把拉住他的手腕：“跟我来！”
她的掌心温热而微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顾斯年被她拉着，跌跌撞撞地钻进迷宫般的小巷深处。脚下是坑洼不平的路面，偶尔踩到湿滑的苔藓或垃圾，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味道——腐烂菜叶的酸馊、不知何处飘来的廉价香水味、还有墙角潮湿泥土的腥气。何叶显然对这片区域了如指掌，左拐右绕，避开几处还亮着昏黄灯光的门窗，动作敏捷得像只熟悉地形的野猫。
“叮当，到了！”何叶在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处停下，眼前豁然开朗。那像是一处被遗忘的角落，几间低矮破败的砖房歪斜着挤在一起，门窗黑洞洞的，显然早已无人居住。残破的院墙塌了一大片，露出里面一小块被瓦砾和半人高野草占据的空地。
“小心点，”何叶提醒他，率先从断墙的豁口钻了进去。
顾斯年紧随其后。一踏入这片废墟，外面的喧嚣仿佛瞬间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世界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略显急促的呼吸和草丛里不知名小虫的低鸣。空气里浮动着野草、泥土和朽木的原始气息，清凉了许多。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勾勒出断壁残垣狰狞的轮廓。
“在哪儿呢？”顾斯年小声问，环顾四周，除了荒凉还是荒凉。
何叶没说话，嘴角却弯起神秘的弧度。她拉着顾斯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废墟更深处、野草最茂密的地方走去。脚下的碎砖瓦砾发出轻微的喀嚓声。
忽然，何叶停下了脚步，屏住呼吸，轻轻推了推他：“看！”
顾斯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起初，什么也没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渐渐地，一点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淡绿色光芒，从她身前那蓬茂密的狗尾巴草丛里颤巍巍地升了起来。那么小，那么轻，像一颗被风吹离枝头的蒲公英种子，飘飘悠悠，忽明忽暗。
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如同被无形的钥匙悄然开启的宝盒，越来越多的绿莹莹的光点从草丛深处、从倒塌的房梁缝隙、从覆满青苔的碎砖堆里，轻盈地、无声地浮升起来。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在寂静的黑暗里优雅地游弋、闪烁、明灭。没有声音，只有光在舞蹈。它们像被揉碎的星辰，像最温柔的精灵提着小小的灯笼，在荒芜的废墟之上，编织着一个无声而璀璨的梦。
“萤火虫！”顾斯年低低地惊呼出来，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他只在乡下外婆家的故事里听过它们，从未想过在这钢筋水泥森林的夹缝中，竟藏着这样一片微光闪烁的奇迹。那些光点落在他的瞳孔里，点亮了他眼底沉寂已久的、属于孩子的好奇与纯粹喜悦。
何叶得意地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厉害吧？这是我发现的‘秘密基地’！”她也仰着小脸，痴痴地望着漫天飞舞的流萤，小小的脸庞被那柔和的绿光映亮，鼻尖上沁出细小的汗珠，笑容干净得像山涧清泉，“它们可挑地方啦，就喜欢这种又破又安静没人来的地方。”
一只萤火虫似乎格外胆大，飘飘悠悠地飞到了顾斯年面前，几乎触手可及。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那点微光却灵巧地绕开了他的指尖，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到了旁边一株野草的叶尖上，安静地停驻，光芒有节奏地明灭着，如同一个绿色的、会呼吸的梦。
“它像不像…像不像……”何叶歪着头，努力寻找着比喻，忽然眼睛一亮，“像路灯漏下来的光！不过比路灯好看多了，对吧？”
顾斯年看着那点执着闪烁在草叶上的绿光，又看看身边女孩被萤火映亮的、充满向往的侧脸，心里某个角落被一种陌生的、温热的情绪轻轻撞了一下。他用力地点点头：“嗯，好看。”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这里就是我们的‘观光地’了！”何叶宣布，带着一种小兽圈定地盘般的郑重，“以后要是热得睡不着，或者心里烦了，我们就来这里看‘小绿灯’！”她眼神在流萤织就的梦幻光网下，无比认真。
顾斯年女孩眼中倒映的点点萤火。废墟的荒凉、城市的疏离、心头那些沉甸甸的忧虑，在这一刻，都被这漫天温柔闪烁的微光暂时驱散、抚平。
头顶，是无言的星辰与流动的萤火；脚下，是承载着城市伤痕的荒芜废墟。在这光与暗的交界处，一个只属于两个孩子的秘密契约，无声缔结。
两人顺势坐倒在旁边一块相对平整的大石头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呀！”
顾斯年挨着她坐下，石头冰凉。两人肩并着肩，仰着头，谁也不再说话，任由那无声的绿色光点在头顶编织着变幻的图案。静谧包裹着他们，只有萤火虫无声的舞蹈和草丛里细微的虫鸣。顾斯年偷偷侧过脸，看何叶专注仰望的侧影，看她眼中跳跃的绿光，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和安心感悄然弥漫开来，像温热的泉水，浸润了他那颗总是带着怯生和不安的心。原来在这个庞大而陌生的城市角落里，真的可以找到这样一小片只属于他的、会发光的秘密。
夜渐渐深了，空气中的凉意浓重起来。何叶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揉了揉眼睛：“好像…有点冷了？”
顾斯年也感到裸露的手臂起了层鸡皮疙瘩，他点点头：“嗯。”
“那我们回去吧，”何叶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漫天流萤，“下次再来！”语气笃定，仿佛这已是既定的事实。
两人小心翼翼地循着原路钻出断墙的豁口。一回到狭窄的小巷，城市夜间的闷热和隐约的嘈杂立刻重新包裹上来，像一层无形的膜。何叶把顾斯年送到他那栋握手楼黑洞洞的楼梯口。
“快上去吧，别被顾叔叔发现了。”何叶小声催促，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亮晶晶的，“明天…明天下午，x小胖他们说要来铺子那边玩，你也来呀？”
顾斯年犹豫了一下。
“来嘛！”何叶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语气带着点鼓励，又有点小得意，“有我在呢！而且…”她狡黠地一笑，后面的话没说完，只是挥挥手，“明天见啦，小年糕！”
看着她轻快跑远的背影消失在巷子转角，顾斯年才慢慢转身，摸黑爬上狭窄陡峭的楼梯。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父母均匀的呼吸声传来，他们已经睡熟了。他轻手轻脚地躺回自己的小床，闭上眼睛。眼前不再是出租屋低矮的天花板，而是那片废墟之上，漫天无声飞舞的、温柔的绿色光点，还有何叶仰头望着它们时，那被微光照亮的、充满纯粹的欢喜和希望的小脸。
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清香和那漫天萤火的微光印记，他沉入了梦乡。梦里，荒芜的废墟开出了星星点点会发亮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