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何记凉茶铺”门口的阴凉地里格外热闹。强子、小胖、啊华、大龙、虎子他们几个孩子来到了店里,占据了铺子前那张最油亮的小方桌。桌上摊着几本皱巴巴的暑假作业本,几支秃头铅笔,还有几个空了的汽水瓶。
“哎呀!烦死了烦死了!”强子烦躁地抓着他刺猬般的短发,把面前一本翻开的数学练习册拍得啪啪响,“这什么鬼画符!什么水池一边进水一边放水,神经病啊!谁家这么浪费水!”他脸皱成一团,对着那道“经典”的蓄水池应用题咬牙切齿。
啊华凑过去瞄了一眼,在纸上比比划划,捣鼓了老半天也没算出来,最后被众人奚落一顿。
何叶正麻利地给一位熟客阿伯拿东西,看到小胖在那把桌子敲的邦邦响,冲他喊道:“喂!小胖!桌子拍坏了要赔钱的啊!”她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碎花小围裙,马尾辫随着动作一甩一甩,像个小小的管家婆。
小胖立刻蔫了几分,嘟囔着:“知道啦知道啦!”但眼神还是死死钉在那道题上,仿佛要用目光把它烧穿。他挠头挠得更凶了,几乎要把头皮挠破。
就在这时,何叶眼尖地瞥见巷口那个熟悉的身影。顾斯年正慢慢地走过来,手里还拿着本书,显得有些迟疑,脚步在铺子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似乎犹豫着要不要加入这片属于“原住民”的喧嚣。
“小年糕!这里!”何叶立刻扬起手,声音清脆地招呼,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带着一种“看我的”的笃定,冲他用力招手,“快过来!小胖快被题逼疯啦,正好需要你!”
强子小胖他们闻言都抬起头,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顾斯年身上。那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小胖那种“死马当活马医”的烦躁和不信任。顾斯年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书,那薄薄的封面几乎要被他捏皱。何叶却已经几步跑过来,不由分说地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到了小方桌旁,按在一条小板凳上。
“喏,小胖,”何叶下巴一扬,指向那道题,语气带着点小骄傲,“让顾斯年看看!他可厉害了!”她一边说着,一边顺手给顾斯年倒了碗凉茶推过去,“别怕,看你的!”
小胖狐疑地上下打量着顾斯年,又看看何叶笃定的样子,终于不情不愿地把那本皱巴巴的练习册往顾斯年面前推了推,手指用力戳着那道题:“就…就这个!你会?”语气里充满了怀疑。
顾斯年深吸了一口气。凉茶碗边沿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何叶那充满信任的目光落在身上,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他避开小胖直勾勾的审视,低下头,目光落在题目上。字迹有些潦草,但确实是那道熟悉的水池题。他默默地拿起桌上那支秃头铅笔——笔杆油腻腻的,显然被很多人用过。
铺子里暂时安静下来。连何叶妈妈在里间切菜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小胖、啊华、强子都屏息看着。何叶则双手托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顾斯年握笔的手和他微微蹙起的、专注的眉心。
铅笔尖在粗糙的练习册空白处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顾斯年的动作很稳,没有停顿。他没有列那些小胖看了就头疼的复杂算式,只是飞快地在纸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草图——两个代表水龙头的小圆圈,一个代表水池的方框,标上进水速度和放水速度。然后,在下面写了几个简洁的数字关系式。
整个过程不过一两分钟。顾斯年放下铅笔,把练习册轻轻推回给小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安静:“设水池容量是1单位。甲进水口每小时进1/6,乙放水口每小时放1/8。同时开的话,每小时净进水量是 1/6 - 1/8 = 1/24。所以,灌满需要 1÷ 1/24 = 24小时。”
他的声音平静,没有炫耀,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像在解释“天是蓝的”一样自然。
小胖:“……”
啊华:“……”
强子:“……”
三个人,六只眼睛,死死地盯着练习册上那几行清晰简洁的算式和那个最终答案“24小时”,然后又齐刷刷地抬头看向顾斯年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空气凝固了。
几秒钟的死寂后,小胖猛地倒抽一口凉气,眼睛瞪得像铜铃,仿佛看到了外星生物降临凉茶铺。他指着顾斯年,手指头都在抖,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陡然拔高,破了音:
“我…我的老天爷!小年糕…你…你是神仙变的吧?!!”
这声惊呼如同点燃了炮仗的引线。
“哇——!”啊华和强子同时爆发出惊叹。
“真…真算出来啦?”啊华伸长脖子使劲看那几行字。
“神…神仙!”强子激动得结巴更厉害了,只会重复这个词。
铺子前瞬间炸开了锅。原本在喝凉茶闲聊的几个街坊也被吸引,纷纷侧目。小胖激动得满脸通红,猛地一拍桌子(这次何叶没顾上吼他),一把抓起自己的练习册,如获至宝地捧着那几行字:“快快快!帮我抄上去!”他指挥着啊华,又猛地转向顾斯年,眼神热切得像发现了金矿,“小年糕!不不不,顾哥!顾神仙!快,帮我看看这个!还有这个!”
瞬间,几本皱巴巴、卷了边的练习册和试卷争先恐后地堆到了顾斯年面前,像一座小山。啊华、强子,甚至旁边桌两个年纪小点的孩子都挤了过来,七嘴八舌,问题目像连珠炮一样砸过来:
“顾哥,这道鸡兔同笼怎么解?”
“神…神仙,这个…这个字谜!”
“还有我!这个自然段分…分段!”
顾斯年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包围,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脊背几乎要贴上冰凉的凉茶保温桶。他求助般地看向何叶。
何叶看着被围在中央、显得有些窘迫却无形中成了焦点的顾斯年,大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彩,比自己被夸了还高兴。她双手叉腰,像个维护秩序的小将军,大声道:“喂喂喂!排队排队!一个一个来!小年糕又不是机器!”她挤开小胖,在顾斯年身边坐下,顺手把一碗新盛的、加了更多冰的绿豆汤推到他面前,“别急,慢慢看!先喝点甜的!”
顾斯年看着眼前那碗沁着水珠、豆沙碧绿的冰凉绿豆汤,又看看何叶带着鼓励的笑脸,还有周围那些充满期待和崇拜(尤其是小胖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敬仰)的目光,心头那点窘迫和疏离感,被一种奇异的暖流冲散了。他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冰凉的甜意瞬间滑下喉咙,驱散了夏日的燥热和心头的紧张。
他重新拿起那支油腻的秃头铅笔,深吸一口气,开始认真地解答堆在面前的问题。从数学的应用题、巧算,到语文的词语解释、段落划分,甚至小胖翻出来的一道画着奇怪图形的“智力测验”题。他思路清晰,讲解简洁,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安抚了孩子们焦躁的情绪。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成了这片小小阴凉地里最动听的背景音。
小胖听得连连点头,恍然大悟时猛拍大腿;啊华和强子则一脸崇拜地做笔记,虽然字迹歪歪扭扭。何叶托着腮坐在旁边,看着顾斯年专注的侧脸和笔下流淌出的清晰思路,再看看伙伴们恍然大悟、豁然开朗的表情,心里满满当当的,像刚喝了一大碗冰镇蜂蜜水,又甜又舒畅。她悄悄从自己压在汽水瓶下的暑假作业本里撕下一小角纸,拿起笔,飞快地写下一行字。
趁着顾斯年刚给啊华讲完一道题、低头喝绿豆汤的空隙,何叶迅速地把那张折得小小的纸条塞进了他放在腿上的书本里。动作快得像偷藏松果的小松鼠。
顾斯年微微一怔,疑惑地看向她。何叶立刻对他做了个夸张的“噤声”手势,大眼睛里闪着狡黠又充满斗志的光芒,无声地用口型说了三个字:“打——开——看!”
顾斯年悄悄展开那皱巴巴的小纸条。上面是女孩子圆润又有点稚气的笔迹,写着:
“下次考试超过你!等着瞧!——何叶”
后面还画了一个小小的、握紧的拳头。
一股热气猛地冲上顾斯年的脸颊和耳朵尖。他像被纸条烫到一样,飞快地把纸条重新折好,紧紧攥在手心,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擂起了鼓。他不敢看何叶,只是把头埋得更低,假装继续研究小胖递过来的下一道题,但那微微发红的耳根和嘴角抑制不住向上弯起的微小弧度,却泄露了他心底的波澜。那是一种被挑战的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隐秘的、被认可的欢喜,像一颗小小的糖在心底化开,甜丝丝的。
“小年糕!这道题呢?”小胖的催促声将他拉回现实。
铺子前的氛围热烈得像一锅煮沸的糖水,充满了孩子们解决难题后的兴奋和叽叽喳喳的笑闹声。夕阳的金辉给这片小小的天地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毛边。
就在这时,隔壁五金店的李叔拎着个大号搪瓷缸子晃悠过来打凉茶。他接过何叶妈妈递来的满满一杯凉茶,喝了一大口,满足地咂咂嘴,目光扫过这群闹腾的孩子,随口对何叶妈感叹道:“唉,还是孩子们好啊,无忧无虑的。叶子妈,听说了没?就咱们这片儿,好像有风声了……”
何叶妈正在擦柜台的手顿了顿,脸上那惯常的笑容淡了些,声音也压低了些:“李哥,你听到啥了?”
李叔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街坊间传递重要消息的神秘感:“我前几天听一个家里在规划局的朋友说,现在城里要搞拆迁,咱们这以后有可能要拆迁。”他摇摇头,又灌了一大口凉茶,“唉,住了大半辈子喽…”
“拆?”何叶妈的声音猛地拔高了一瞬,又立刻压下去,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真的假的?这…这铺子可咋办?我们……”
一旁儿子在政府当公务员的高老头摆摆手:“嗐说,不可能,没个十年八年的这里拆不了的,放心吧,咱们这这哪到哪,离城区八丈子远,你们呀...”他叹着气,拎着搪瓷缸子晃晃悠悠地走了。
众人听了高老头这段话,也觉得不可能,都也没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