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砸在冰冷的合金地板上，洇开深色的印记，瞬间又被循环系统干燥的气流抹去痕迹。战术训练场顶端的模拟天光早已熄灭，只余下几盏孤零零的工作灯，在空旷的巨大空间里投下长长的、摇曳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汗味、臭氧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高强度运转后金属的微热气息。
秦飞雲双手撑在膝盖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汗水顺着湿透的发梢滴落。他抬起头，视线扫过身边的战友。杨磊正仰头灌下最后一口功能饮料，喉结滚动，随手抹了把嘴角；赵海成庞大的身躯靠在一台模拟舱外壳上，闭着眼，胸口同样起伏剧烈，但粗犷的脸上却带着一丝满足的疲惫；林澜和绫子互相搀扶着，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喘息，脸上是掩不住的倦色，眼睛却亮得惊人；瓦西里则用俄语低声嘟囔着什么，一边活动着酸痛的肩膀。
两个月，日复一日的高强度打磨，将这支队伍从里到外淬炼了一遍。疲惫刻在每个人的骨子里，但另一种东西，一种沉凝如铁、锋芒内敛的气质，也悄然沉淀下来。
合金通道尽头传来清晰有力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沉滞的喘息声。佐拉船长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入口灯光下，深灰作训服一丝不苟，船长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部分眼神，但那步伐带来的无形压力，瞬间让所有人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挺直了腰背。
她走到场地中央，靴跟敲击金属地面的声音在空旷中格外清晰。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缓缓扫过每一张布满汗水的年轻面孔，最终定格在秦飞雲身上，停留了几秒。那目光里没有惯常的爽朗笑意，只有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以及深藏的欣慰。
“集合！”佐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瞬间驱散了所有疲惫的懈怠。
刷！E-07小队瞬间排成一列，动作整齐划一，如同紧绷的弓弦。
“嗯，骨头架子没散。”佐拉哼了一声，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看你们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儿，估计也嚼不动更大的饼了。不过，该来的消息，还是得喂给你们。”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瞬间聚焦的眼睛：“刚接到内部通报。就在这个月，关于‘蔚蓝利剑’全球联合军演的正式通知，就会像雪片一样砸下来。各国也会相继跟进。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不需要回答，答案已经写在队员们骤然亮起的眼神里。两个月地狱般的锤炼，不就是为了这一刻？杨磊的拳头无意识攥紧，赵海成咧开了嘴，连最沉静的绫子，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意味着，”佐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距离演习正式开场，满打满算，就剩最后一个月！这最后三十天，就是给你们，给所有有野心的队伍，在各国内部杀出重围、抢到那张入场券的时间！”
一股无形的热浪瞬间席卷了小队。终于！终于有机会和那些真正的、成建制的正规军精锐在演习场上碰一碰了。所有积累的经验、磨砺出的战术素养，都将在那个更广阔的舞台上接受检验。秦飞雲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有力地搏动，血液奔涌的声音充斥耳膜。
然而，佐拉船长下一句话，如同精准投下的冰水，浇熄了刚刚燃起的火焰：
“别高兴太早，狼崽子们。入场券？那也得先过自家门槛！”她目光扫过不远处刚刚走进训练场、同样结束今日训练的刘宏、苏岚、陈锐、郑山河四人，声音清晰无比，“我们E.O.D.T.分到的名额，总共十个！”
十个，如同一道无形的标尺，瞬间横亘在所有人心头。
杨磊几乎是下意识地顺着佐拉的目光，望向了那四位并肩走来的舰长，眼神里带着询问，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期待这些“老对手”也能下场，再真刀真枪地较量一番。这两个月，他们就是E-07最好的磨刀石。
刘宏舰长迎着杨磊和E-07众人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带着点无奈的笑容。他率先停下脚步，对着佐拉和E-07小队的方向，声音洪亮地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佐拉船长，还有E-07的小伙子们，姑娘们，”他目光扫过秦飞雲，“这次的热闹，我们几个老家伙就不凑了。”
杨磊脸上的期待瞬间凝固。秦飞雲也微微一怔。
苏岚舰长清冷的声音随即响起，带着一贯的平静：“联合军演期间，我们四支编队，被上级指派了联合驻守新长城太空城核心区的警戒任务。”她看了一眼佐拉，“职责在身，抽不开身。”
“没错！”陈锐舰长用力点头，他走到秦飞雲面前，毫不客气地一拳擂在秦飞雲肩膀上，力道不小，“小子，别用那眼神看我！不是怕了你们！是上面有令，得守着咱们老窝！”他咧开嘴，露出白牙，眼神里却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长辈般的激赏，“再说了，这两个月，陪你们这群狼崽子‘玩’得够本了！再打下去，我怕我这把老骨头真要被你们拆了当柴火烧！该教的，能教的，都招呼过了。剩下的路，得你们自己趟！”
郑山河舰长稳重地点点头，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E-07的进步，我们都看在眼里。从最初被我们按着摩擦，到后来能咬下我们一块肉，甚至偶尔还能翻盘……你们，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和潜力。这次内部选拔，是你们应得的战场。我们几个，”他看了看身边的刘宏、苏岚、陈锐，“就等着在太空城，看你们在联合军演的星图上，打出E-07的旗号了。”
没有客套的寒暄，没有虚伪的鼓励。老兵们的话直白、粗糙，甚至带着点被“榨干”的抱怨，但字字句句，都透着沉甸甸的认可。这不是谦让，这是用两个月实打实的碰撞和汗水换来的尊重，是老兵对真正成长起来的后辈，无声的托付和期待。
秦飞雲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情绪难以言喻。他挺直背脊，对着四位舰长，也对着佐拉船长，重重地点了下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磨刀石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是刀锋出鞘的时刻。
接下来的日子，新长城太空城E.O.D.T.内部选拔的硝烟，在虚拟的深空战场中无声弥漫。
巨大的中央食堂，往日喧闹的人声被一种紧绷的专注所取代。墙壁上，那块巨幅的电子积分榜成了绝对的焦点。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所有参赛队伍的编号、舰长名字和实时积分。每一次滚动更新，都会引来无数道目光的追逐、低声的议论或压抑的叹息。榜首的位置争夺激烈，分数咬得极死，前十名的门槛线如同烧红的烙铁，散发着无形的压力。
E-07的编号，就在这张残酷的榜单上艰难地跋涉。他们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执着前行的星舰，分数曲线并非一飞冲天，而是带着一种令人心悬的滞涩，缓慢、却异常坚定地向上爬升。
每天五场高强度模拟战，强度远超之前的特训。战场环境随机，对手随机，胜利条件苛刻多变。对手不再是熟悉的老兵，而是E.O.D.T.内部其他同样渴望名额的精锐小队，打法各异，风格诡谲。有稳扎稳打、防御如同铁壁的；有擅长电子欺诈、制造信息迷雾的“幽灵”舰队；更有如同陈锐翻版、开局就全军压上搏命的亡命徒。每一场都是硬仗。开局不利、陷入被动是常态。战术板上，被标记为红色的不利局面一次次出现。
“左翼被凿穿，三号、四号护卫舰信号丢失！”
“旗舰装甲受损，引擎舱中弹！动力输出下降40%！”
冰冷的虚拟震动感传遍舰桥，代表着又一次沉重的打击。失败的红光也曾几次笼罩虚拟舷窗。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试图将人淹没。但这一次，E-07舰桥内不再有茫然和死寂。秦飞雲的声音总是第一时间响起，沉稳得如同定海神针：
“杨磊，分析对方左翼突进模式，找出规律。绫子，干扰弹覆盖旗舰受损区域，制造视觉屏障！赵班，放弃左翼，火力集中右翼巡洋舰，争取撕开它的装甲。李泉，动力舱损伤控制优先，给我争取三十秒！”
他的指令快如疾风，精准地抓住战场瞬息万变的节点。没有慌乱，没有抱怨，只有基于无数次复盘和推演形成的、近乎本能的战术拆解与重组。队员们如同精密的齿轮，在短暂的迟滞后，立刻爆发出高效的反击。被对方突袭撕裂的阵型，往往能在下一次遭遇时，用对方最擅长的战术反制回去。
“漂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老秦，这招‘铁幕回旋’玩得比刘老哥还溜！”一次成功反制后，杨磊在内部频道兴奋地低吼。
“近防炮封锁路线！林澜，诱导信号指向K7区！把他们引进去！”秦飞雲盯着星图上对方试图复刻苏岚的战术，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对方精妙的电子欺诈，一头撞进了他预设的陷阱，如同扑火的飞蛾。
十天，五十场鏖战。E-07的积分在榜单上顽强地向上挪动。每一次小幅度的攀升，都伴随着食堂里压抑的惊呼和更复杂的目光。他们并非一路碾压，也经历过惊险的平局和令人扼腕的惜败，但那股韧性，那种在失败中汲取养分、迅速调整、并在下一场狠狠还击的狠劲，让所有旁观者动容。
第十天的傍晚，食堂巨大的电子屏最后一次滚动。喧嚣的人声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榜单中部偏下的位置。最终，一个编号缓缓停下，稳稳地、带着一丝惊险地，卡在了第十名的末尾线上——
“E-07”
短暂的沉寂后，E-07小队所在的角落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低吼。杨磊狠狠一拳砸在合金桌面上，震得餐盘跳动。赵海成咧开大嘴，无声地挥舞着拳头。林澜和绫子紧紧抱在一起，眼眶微红。瓦西里用俄语吼了一句什么，用力拍打着李泉的后背。秦飞雲站在那里，胸膛剧烈起伏，看着那个闪烁的编号和名字，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悬在及格线上的滋味，如同在深渊边缘走了一遭，但终究，站稳了。
短暂的狂喜过后，是更深沉的疲惫。回到归燕号泊位的生活区，队员们简单洗漱后，几乎沾床就倒，鼾声很快此起彼伏。
秦飞雲却没什么睡意。他坐在自己狭窄的舱室内，面前的光屏还停留在E.O.D.T.内部选拔的最终排名榜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E-07那一行，思绪却飘向了别处。
佐拉船长。
自从内部选拔开始那天，佐拉宣布完规则、将刘宏等人不参赛的理由点明后，这位正牌船长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除了偶尔在战术训练场远远瞥见她和几位高级军官匆匆交谈的身影，秦飞雲再没机会和她单独说上一句话。没有赛前动员，没有赛中指导，甚至没有赛后的一句点评。这太反常了。
以佐拉的性格，看着他们被其他队伍按着摩擦，看着他们在积分榜上挣扎，她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出现？不加练？不咆哮？不把他们丢进更残酷的“熔炉”里回炉再造？
秦飞雲眉头微蹙，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一种混合着疑惑和隐隐不安的直觉在心底蔓延。难道是上面又有了什么新的、更变态的训练计划？在联合军演最终名单确认前，再给他们来一次“惊喜”？
就在这个念头刚刚升起的瞬间——
“滴！”一声短促而尖锐的系统提示音骤然响起，在寂静的舱室内格外刺耳。
秦飞雲面前的个人终端光屏猛地跳出强制弹窗，刺眼的红色边框闪烁着最高优先级的标识。一行加粗的黑色字体冷酷地占据了大半个屏幕：
【E.O.D.T.联合指挥部】最终考核指令
为确保入围联合军演十支队伍具备足够实力，维护E.O.D.T.整体荣誉，现决定对入围队伍进行最终实战能力评估考核。
考核形式：一对一模拟对抗。
考核教官名单及分组如下：
……
第九组：考核教官-郑山河上尉
第十组：考核教官-佐拉.拉夫科洛娃少尉
名单末尾，那个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秦飞雲所有的思绪。
佐拉
光屏幽冷的光芒映在他脸上，将那瞬间凝固的错愕和随即翻涌而起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意料之中的“果然如此”，是面对终极磨刀石的凝重，还是被自家船长亲自“检验”的微妙压力？——都清晰地勾勒出来。
舱室里只有终端散热风扇发出的微弱嗡鸣。秦飞雲缓缓靠向椅背，目光死死锁住光屏上那个熟悉的名字，嘴角，却在这一片死寂中，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原来船长消失的这十天，是在这里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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