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的梆子声穿透浓雾,林烽站在军籍库的石阶上,左手虎符的棱角抵着掌心尚未结痂的伤口。昨夜那场蹊跷的大火将西厢房烧得只剩骨架,此刻焦黑的梁木仍在冒着青烟,混着晨露在青石板上凝成一片片灰色的污渍。
他缓缓摊开手掌。半块虎符上的鎏金纹路已被烟火熏得模糊,唯有底部的九字刻痕依然清晰。这是从那个冒牌亲兵尸体上搜出来的——当时那张融化的人皮面具下,露出的是张二十出头、左眼带着陈年刀疤的陌生面孔。而现在,这具尸体和真正的赵德全一起,并排躺在停尸棚里,盖着同样脏污的白布。
将军。
亲兵队长周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武将特有的沙哑。林烽没有回头,只是将虎符攥得更紧了些。金属棱角刺入伤口的疼痛让他保持清醒。这个三十七岁的老兵右腿微跛,是五年前在雁门关替他挡箭落下的旧伤。此刻他走路的脚步声比往常更重——这是刻意为之的动静,为了让上司随时掌握自己的位置。
查清楚了?
天启七年至今的军籍都在内库。周毅的佩刀随着步伐轻轻撞击腿甲,但今早发现有人动过手脚。
林烽终于转过身。晨光穿过廊檐,在周毅脸上投下交错的阴影。他注意到对方虎口处新添的烫伤——那是昨夜在火场搜寻赵德全尸体时留下的。水泡已经挑破,露出底下粉色的嫩肉。
军籍库的榆木大门被火药熏得发黑。林烽抬脚踹开时,断裂的门闩砸在地上,溅起一片带着血腥味的尘土。库内排列着十二排柏木书架,最外侧的几排明显被人重新整理过——竹简的捆绳都是崭新的麻绳,结扣打得一丝不苟。
叫书吏来。
他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激起回声。角落里,一个年轻亲兵正用刀尖挑开竹简,动作小心翼翼得像在拆解陷阱。林烽走近第三排书架,指尖抚过那些被烟火熏黑的竹片。某些竹简的边缘过于光滑,显然是被人用砂纸打磨过。
当值的老书吏被两名亲兵架着进来时,裤脚还在往下滴水。这是个六十出头的老学究,灰白的胡须上沾着早膳的米粒。林烽注意到他右手食指和中指间有新鲜的勒痕——这是连夜抄写被麻绳磨出的伤口。
丙寅年的军制改革,你参与过记录?
老书吏的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回将军,小的只是誊抄,原件都在兵部...
原件?林烽突然抓起案上的铜灯,火焰在气流中剧烈摇晃,这些竹简的墨迹还没干透!
灯油泼在书架上的瞬间,火舌立刻舔舐着竹简。在跳动的火光中,某些字迹开始变色——周毅的名字渐渐褪去,露出底下另一个被刮去的名字。老书吏瘫软在地,袖中滑出一把用于刮除字迹的薄刃小刀。
林烽的靴尖挑起那把刀。刀身不足三寸,刃口却异常锋利,刀柄上缠着兵部专用的青丝线。这种刀他见过——在去年暴病身亡的刘副将书房里,当时刀尖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窗外突然响起整齐的脚步声。林烽猛地推开窗户,看见三百名弩手正在演武场列阵。他们的动作精准得可怕,抬臂的角度分毫不差,就像被同一个灵魂操控着。晨光在铁甲上流动,折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
将军!地窖!
周毅的喊声从库房深处传来。林烽踹开西墙的暗门,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石阶上的青苔有新鲜的踩踏痕迹,显然不久前有人来过。他的靴底碾过一节断裂的麻绳——绳结的系法很特别,是兵部密档专用的九连环结。
地窖里阴冷得呵气成霜。八盏长明灯在墙角幽幽燃烧,照出中央铁架上的八套将军铠甲。最外侧的那套胸甲上,三棱透甲锥造成的裂痕像蛛网般蔓延。林烽的手指抚过裂痕边缘,指腹沾上暗红的铁锈——这是刘副将的铠甲,去年腊月他暴病身亡前,胸口中的正是这种特制箭矢。
查灯油。林烽突然道。
周毅用刀尖挑开灯盏,在底座发现刻着内务府丙寅的小字。这些长明灯根本不是军中用品,而是皇宫祭祀专用的鎏金铜灯。灯芯里掺着特殊的香料,燃烧时会散发出淡淡的龙涎香——这是只有皇室成员才能使用的熏香。
墙角堆着十几个樟木箱。林烽劈开最上面的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八本将领手册。每本封皮都用朱砂写着编号,从丙寅一到丙寅八。最新的一本手册封皮空白,但内页第一行已经用暗红色墨水写好了丙寅九。
林烽翻开属于刘副将的丙寅七手册。最后一页贴着张药方,药名被矾水写成暗码。当他把手册凑近灯焰,隐藏的字迹渐渐显现:腊月廿二,子时,演武场东。这是刘副将死前三天的记录。
上面有夹层。
周毅的声音在地窖里回荡。林烽抬头看见他正用刀鞘敲击天花板——声音空洞,说明上面还有空间。两人合力推开活动的石板,露出个仅容一人爬行的暗道。暗道里散落着几枚铜钉,钉头上的丙寅二字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林烽突然拔出佩刀。刀光闪过,墙角看似完整的砖墙轰然倒塌,露出后面半截铜管。管口沾着新鲜的蜡渍,另一端通向地面。他凑近时,隐约听见靴子碾过碎石的声响,还有金属碰撞的轻响。
上面是皇恩亭。周毅的脸色变得惨白,那些每日诵读圣旨的亭子......
地窖尽头的榆木案几上,鎏金木匣大开着。林烽从怀中掏出那半块染血的虎符,将它放进匣中的凹槽。缺口完美吻合的瞬间,匣底机关弹出一张薄如蝉翼的桑皮纸。朱砂写就的字迹在灯光中猩红刺目:
第九人林烽,腊月廿二日验明正身。
纸背用矾水写着小字:军籍重造,旧册焚毁。林烽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的伤口——那里结痂的皮肉下,埋着昨夜从假亲兵咽喉里挖出的半枚铜钉。钉头上的丙寅二字,此刻正隐隐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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