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桃花眼中笑意更深,似乎很享受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佳人姿态。
他端起面前一只剔透的琉璃盏,里面盛着琥珀色的美酒,轻轻晃动着,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
“说来也巧,昨夜听闻瓜洲渡东边的芦苇荡不甚太平,似乎有官船在追缉什么江洋大盗?闹得动静不小,连累了不少夜渔的船家。苏娘子的清荷小院离那边不算太远,不知可曾受到惊扰?若有需要,在下在府衙倒也有几分薄面,或可代为打点一二。”
此言一出,苏清瑶调试琴弦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来了!
这看似漫不经心的关切询问,如同毒蛇吐信,瞬间露出了獠牙!
昨夜芦苇荡的血战,魏氏必然下了封口令,寻常百姓根本不可能知晓详情,更遑论知道有“官船追缉江洋大盗”!
萧策此刻轻描淡写地提起,还特意点出“惊扰”和“代为打点”,分明是试探!
是在向她,或者说,向她背后可能存在的“惊扰”来源,发出警告和暗示!
苏清瑶抬起眼睫,眸光清亮,直视萧策那双带着笑意的桃花眼,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多谢萧公子挂心。清瑶昨夜在院中配药,雨声颇大,倒未听闻远处有何异响。行医之人,但求清净,些许风雨,不碍事的。”
她巧妙地将“惊扰”归为“风雨”,避开了实质。
“哦?那就好,那就好!”
萧策仿佛松了口气,笑容更加灿烂,仰头将盏中美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姿态洒脱不羁。
他放下酒杯,目光扫过苏清瑶面前的古琴,兴致盎然道:
“如此良辰美景,佳人当前,岂可无琴?不知苏娘子今日,欲以何曲飨客?”
“公子既言赏琴,清瑶便献丑一曲《潇湘水云》,聊寄烟波之思。”
苏清瑶淡淡道,指尖已轻轻落在琴弦之上。
她并未选择能引动内息的《清心普善咒》,而是一首意境空灵、技法繁复的传统名曲。
清越的琴音如同山间清泉,自苏清瑶的指尖流淌而出,瞬间涤荡了轩内些许的浮华喧嚣。
琴声时而舒缓如云卷云舒,时而急促似浪涌潮生,将潇湘水畔的烟波浩渺、云水苍茫之意境演绎得淋漓尽致。
宾客们渐渐安静下来,沉醉于这超凡脱俗的琴韵之中。
唯有萧策,斜倚在狐裘软座中,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把玩着玉骨折扇,看似听得入神,那双含笑的桃花眼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幽光。
他的目光并未完全停留在苏清瑶身上,而是状似无意地扫过轩内侍立的侍女、添酒的仆役、甚至角落里演奏的歌姬,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在审视着每一个人细微的表情和动作。
琴曲过半,进入一段表现云水激荡的华彩乐章。苏清瑶指尖翻飞,琴音越发激越清越。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醉月楼侍女服饰、面容清秀的少女,低着头,捧着盛满酒壶的托盘,脚步轻悄地走向宾客席间添酒。
她的动作很规矩,但当她经过苏清瑶琴几附近时,脚步似乎被琴音吸引,微微顿了一下,侧头朝着琴声方向瞥了一眼。
这动作极其自然,在旁人看来,不过是寻常侍女对美妙琴音的短暂驻足欣赏。
然而,就在这侍女目光扫过苏清瑶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嗡鸣,陡然在轩外某处响起!
这嗡鸣并非来自琴弦,也非来自任何乐器,而像是某种金属或玉石在特定频率下产生的共鸣!
声音的来源,赫然是揽月轩外、靠近回廊阴影处的一个位置!
嗡鸣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消失无踪,被淹没在激越的琴声和宾客的呼吸声中。若非感知力超卓之人,绝难察觉。
但萧策那双看似慵懒的桃花眼,瞳孔深处却骤然掠过一丝寒芒!
他握着折扇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与此同时,正在抚琴的苏清瑶,指尖也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她同样捕捉到了那声奇异的嗡鸣!
这声音…与沈惊寒怀中那块流风佩的嗡鸣何其相似!
难道…沈惊寒就在附近?
他怀中的玉佩感应到了什么?
苏清瑶心念电转,琴音却丝毫未乱,依旧行云流水。
她的目光借着拨弦抬腕的动作,极其自然地扫过那个添酒的侍女。
那侍女似乎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依旧低眉顺眼地为宾客添完酒,然后捧着托盘,脚步轻快地退出了揽月轩,身影消失在回廊的阴影里。
然而,就在她转身离去的刹那,苏清瑶敏锐地捕捉到,那侍女的耳垂后方,靠近发际线的位置,似乎有一小块极其细微、颜色略深的皮肤,如同一个小小的痦子,一闪而没。
苏清瑶的心猛地一沉!
那不是痦子!
她行医多年,对人体异常了如指掌!
那形状、颜色…分明是蚀心蛊毒在人体皮肤表层留下的、控制初期特有的“蛊斑”!
虽然极其微小且被头发遮掩,但在她刻意观察下,无所遁形!
这个看似寻常的醉月楼侍女,竟是被蚀心蛊毒控制的眼线!
方才那声嗡鸣…是沈惊寒的流风佩感应到了她体内的蛊毒气息而发出的警示!
魏氏的眼线,已经渗透到了醉月楼内部!
甚至就在萧策的宴席之上!
方才萧策看似无意的扫视…他是否也察觉到了什么?
这场赏琴宴,果然是步步杀机!
琴曲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余韵悠长,绕梁不绝。宾客们如梦初醒,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赞叹。
“妙!绝妙!”
萧策抚掌大笑,率先起身,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激赏,
“苏娘子琴技通神,一曲《潇湘水云》,真让在下如临洞庭烟波,心旷神怡!当浮一大白!”
他举起侍女新斟满的酒杯,对着苏清瑶遥遥一敬。
苏清瑶微微欠身还礼,神色依旧淡然:
“公子过誉。”
她借着整理琴弦的动作,指尖快速在琴弦上拂过几个特定的音符,组合成一个极其简短的“松涛暗号”——“眼现,蛊斑,速离”。
这暗号无声无息地融入琴弦的余振之中,唯有同源功法且刻意感知之人方能捕捉。
就在这时,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匆匆步入揽月轩,神色恭敬地走到萧策身边,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萧策脸上的笑容不变,但那双桃花眼中,却瞬间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快得如同错觉。他听完管事的话,挥了挥手,管事躬身退下。
他转向苏清瑶,笑容更加灿烂,带着几分歉意:
“哎呀,真是不巧。方才管事来报,家中有位从北边来的要紧客人突然造访,需得在下即刻回去一趟。本想再聆听苏娘子仙音,看来只能留待下次了。”
他语气真诚,仿佛真的只是遗憾。
苏清瑶心中警铃大作!
北边来的要紧客人?
是借口?
还是…与昨夜芦苇荡之事有关?
“萧公子贵人事忙,清瑶不敢耽搁。”她起身,从容地收拾古琴。
“苏娘子且慢。”
萧策却笑着阻止,他缓步走到琴几旁,玉骨折扇轻轻点在苏清瑶刚刚抚过的琴弦上,动作优雅,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亲昵。
他俯身,靠近苏清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带着酒气和淡淡熏香的气息低语道:
“苏娘子琴艺无双,更难得这份身处繁华而心若冰清的定力。在下…很是欣赏。”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目光灼灼地盯着苏清瑶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那层平静的伪装,
“这江南的水啊,看着平静,底下却深得很,也浑得很。像苏娘子这样的清莲,当心…莫要被淤泥污了根脚。”
他的话语看似关切,却字字如针,暗藏机锋!既是提醒,更是赤裸裸的警告!
苏清瑶抬眸,迎上萧策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清晰地看到了那笑意背后一闪而过的冰冷与探究。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声音清冷:
“清瑶生于斯长于斯,水性如何,自有分寸。倒是萧公子,常在岸边走,更要当心…湿了鞋。”
针锋相对!
萧策微微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更浓烈的、带着玩味和一丝兴奋的光芒,仿佛遇到了有趣的猎物。
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冲淡了方才的低语带来的微妙紧绷。
“好!好一个‘自有分寸’!”
他直起身,折扇“唰”地合拢,轻轻敲击着自己的掌心,
“苏娘子果然非寻常女子!今日得闻仙音,又得见佳人风骨,不虚此行!改日,定当再备薄酒,向苏娘子请教琴艺与…水性!”
他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苏清瑶一眼,转身对着宾客们朗声道:
“诸位,在下先行一步,诸位尽兴!”
说罢,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揽月轩,那潇洒不羁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灯火通明的回廊尽头。
苏清瑶抱着琴,在宾客们或探究或倾慕的目光中,也从容告退。
当她走出醉月楼那金碧辉煌的大门,踏入外面清凉的夜风之中时,紧绷的心弦才微微松弛。
瘦西湖的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带着水汽的凉意。
她下意识地侧头,目光扫向揽月轩外回廊的阴影处。
那里,空无一人。
只有夜风吹过廊柱,发出细微的呜咽。
仿佛方才那声奇异的嗡鸣,以及那个带着蛊斑的侍女,都只是她高度紧张下的错觉。
然而,苏清瑶知道,那不是错觉。
萧策…这位看似风流纨绔的萧家三公子,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危险,更加深不可测。他那双含笑的桃花眼里,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深潭。而他最后那句关于“水性”的警告,更像是一封无声的战书。
她抱着琴,步履平稳地融入瘦西湖畔熙攘的人流。
心中却已如同绷紧的弓弦。
沈惊寒…他方才一定在附近!
他是否也看到了那个侍女?
是否也听到了那声嗡鸣?
他现在…又在何处?
夜风拂过湖面,吹皱一池星火。
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汹涌,杀机四伏。这纸醉金迷的扬州城,已然成为风暴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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