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门在晨光中露出一副饱经风霜的面孔,铁皮斑驳,漆皮卷翘,活像一张被岁月揉皱又草草抚平的纸。我,李宇龙,十二岁,一个刚从田埂泥土里拔出脚来的乡下女孩,仰头望着它,心头那点滚烫的兴奋像是骤然被泼了盆凉水,几乎冒出丝丝冷烟来。我用力抿住嘴,才没让那句“天啊,这也太破了吧!”冲出喉咙。小学校门好歹有副齐整模样,眼前这门,竟连那点体面都吝啬。可转念一想,往后三年光阴都要在这门里打磨,我暗暗吸了口气,硬生生把那份嫌弃咽回肚里——人总得给自己留点念想不是?门再破,门后的日子,总该是新的。
一脚踏进这被叫做“一中”的地方,人声浪潮劈头盖脸砸来。密密麻麻全是人,像夏收时打谷场上堆叠的麦捆,连一丝风都透不过。我像一粒微小的石子,被这汹涌的人潮裹挟着,推搡着,几乎窒息。A区只有这一所中学,小学、初中、高中全挤在这一个院子里熬日子,难怪人堆得能把天都遮暗几分。我踮起脚尖,视野里只有晃动的大人后脑勺和肩膀,脖子都仰酸了,那贴满告示的分班名单墙,依旧遥不可及。个头矮小,此刻竟成了横在眼前一堵厚墙,憋得我胸口发闷。
“龙龙!”这熟悉的称呼像根救命的稻草。一扭头,是村里同窗小玲,她脸上兴奋的红晕像刚抹了胭脂,“你分到陈海燕老师班上啦,273班!”
那声“龙龙”带来的小小不快,瞬间被这宝贵消息冲得无影无踪。“太好啦!”我几乎要跳起来,“那你再帮我看看,具体在哪儿?五楼东还是西?第几间?”她踮起脚尖,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很快便锁定了目标:“五楼东一!龙龙,我们挨着啊,我在276,五楼西一!”她笑着冲我挥手,“记得来找我玩!”
“一定!”心一下子落了地,我像只终于辨明方向的归鸟,一头扎向教学楼深处。
楼梯似乎无穷无尽,一级级向上延伸,吸走了我腿里最后一丝力气。爬到四楼,我扶着冰凉的墙壁,汗水贴着鬓角滑落,胸口急促起伏,肺叶像被无形的手攥紧又松开,酸软的双腿沉重得抬不起来。真想就地躺倒,管它什么开学第一天。然而,一抬眼,墙上那方小小的蓝色标识牌——“F4”——瞬间点亮了我眼中熄灭的灯。曙光就在头顶!一股蛮劲猛地顶上来,我咬紧牙关,几乎是手脚并用,硬生生把自己拽上了五楼。
273班门口早已被送孩子的家长围得水泄不通,如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麻烦让让!”我拔高声音,小小的身影在大人堆里艰难地开辟出一条缝隙,挤了进去。
教室里的喧嚣扑面而来,如同烧沸的水。新同学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带着试探的笑容,声音里交织着兴奋和拘谨。目光迅速扫过整个空间,寻找空位——心却一点点沉下去。只有最后一组最角落,孤零零剩着一个座位,像被人遗忘的孤岛。我垂头丧气地挪过去,重重坐下。矮个子偏坐这“天涯海角”,讲台上的老师怕连我头顶都看不见。下次再也不能赖床了!我忿忿地想,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粗糙的木纹。老师总该……看到我的个头吧?一丝微弱的期待在心底挣扎。
“童……童……童学?”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怯怯地钻进耳朵,带着明显的颤抖。
我一愣,循声转头。同桌是个瘦小的女生,头埋得低低的,几乎要缩进肩膀里去,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看着她那副恨不得钻地缝的模样,我忍不住笑起来,尽量把声音放得轻缓:“是‘同学’,不是‘童学’哦。我叫李宇龙,你呢?”
她飞快地抬眼瞥了我一下,又迅速垂下,像受惊的小鹿,脸一直红到耳根:“我……我叫张萌。”
“张萌?这名字好听呀,萌萌的!”我试图用最直接的直球打破她的不安,“别怕别怕,放松点,我又不是山里的妖怪,吃不了你。”我故意做了个夸张的鬼脸。她紧绷的肩膀似乎松弛了一点点,悄悄抬眼。我这才仔细端详起这个新同桌:身形单薄,大概一米六,脸小小的,可惜被几点淡褐色的雀斑和一道浅浅的旧疤标记着。这瑕疵并未掩去她清秀的轮廓,反而添了几分独特的印记。
“李宇龙……”她声音里带着点羞恼,“你……你老看我干嘛?我又不好看……”
我顿时语塞,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咳咳,萌萌,这话可不对!女孩子就得有股子劲儿!哪个姑娘不好看?只是你这朵花还没学会怎么开呢!真要拾掇起来,保准是个小美女!”这话像一团火,瞬间烧得她脸颊通红,连那几点雀斑都更鲜艳了。
“那……那个,”她慌乱地转移话题,手指无措地指着外面,“等下课……我们一起去小卖部买水吧?”
“行啊!”提到零食,我的眼睛瞬间亮了,方才那点尴尬烟消云散,“一言为定!”
课间铃终于敲碎了教室里的喧哗。我和张萌挤出教室,沿着喧嚣的走廊下楼。有了同伴,连那折磨人的楼梯似乎都缩短了距离,脚步也轻快不少。我们聊着小学的趣事,笑声在楼梯间里跳跃。
小卖部就在眼前,人潮涌动,食物的甜香混杂着塑胶新货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下意识摸向空空如也的口袋——糟了!早晨出门的兴奋冲昏了头,竟忘了带钱!一股热流“轰”地涌上脸颊,火辣辣地烧着,我僵在原地,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我就在这儿等你吧。”声音干涩得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张萌的脚步顿了顿,目光在我窘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什么也没问,只轻轻“嗯”了一声,转身便灵活地钻进了人群。
我独自站在喧闹的边缘,像个局外人,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不多时,她举着两瓶矿泉水从人堆里挤了出来,清澈的水在瓶子里微微晃动,映着顶棚的灯光。她径直走到我面前,不由分说地把其中一瓶塞进我手里。
“给!”
瓶子冰冷的触感让我一缩手,像捧着个烫手山芋,接也不是,推也不是,尴尬地僵持着。
“哎呀,快拿着!我手都酸啦!”她不由分说地又往前递了递,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执拗。
旁边几个高年级的女生恰好经过,目睹了这一幕,其中一人爽朗地笑起来,声音清亮:“给你就拿着呗!同学情谊,别那么见外嘛!”
这话像根针,刺破了我最后那点别扭的自尊。我的脸烧得更厉害了,几乎要埋进胸口,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那瓶带着她掌心微温的水。瓶盖拧开的瞬间,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刚要把瓶口凑近嘴边,张萌突然急急开口:
“等一下!切丝一下!”
我一怔,茫然地看向她:“切丝?”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睛弯成了月牙,脸颊上的雀斑也生动起来:“就是庆祝一下嘛!干杯!”她清脆地说着,用自己的瓶子轻轻碰了一下我的瓶身,发出“叮”的一声轻响,然后仰头喝了一大口。
“切丝!”我恍然大悟,心头那点残留的窘迫终于被这简单而温暖的仪式感彻底冲散,也笑着学她的样子,响亮地重复了一遍。冰凉的水带着一丝微甜滑过喉咙,冲走了初来乍到的所有忐忑和陌生。张萌唇边漾开清澈的笑意,像晨光穿透薄雾,轻轻碰了碰我的水瓶——清脆一响,碰落了我心里最后那点初来乍到的薄霜。
原来陌生的城池,第一声叩响心门的,未必是宏大的宣告;有时,只是一瓶矿泉水,一句走调的乡音“切丝”,便足以在陌生的土壤里,种下一片微小却足以扎根的暖意。人群喧嚷如流,我们手中的瓶子,像两只刚刚认领了同一片天空的雏鸟,笨拙地、试探地碰了碰喙——那声响很轻,却足以让偌大校园的某个角落,第一次有了名为“我们”的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