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张萌正头碰头,聊得几乎忘了身在何方——从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上的鸟窝,说到小玲家那只总爱追着人啄的大白鹅,笑声像小小的气泡,在闷热的空气里噼啪作响。冷不丁,一声炸雷在讲台上爆开:
“安静!”
像被掐住了脖子,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我心头一刺,带着被打断的不满猛地抬头。讲台上不知何时杵着个中年男人。他个头不高,却像根绷紧的弹簧,蓄着力量。脸膛红得发亮,不知是天生还是被暑气蒸的,汗水顺着他粗短的脖子往下淌,浸湿了那件洗得发薄的白汗衫。一条松松垮垮的蓝运动短裤,底下是双沾着泥点的旧球鞋。他环视教室,目光像探照灯扫过每一张惊愕的脸,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两排不算齐整的牙齿,那点凶悍劲儿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一股子直愣愣的憨实:
“同学们好!我姓陈,是你们未来三年的班主任!叫陈老师也行,叫陈嗲也中!”他还特意加重了那个“嗲”字,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教室里落针可闻。窗外的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树叶都停止了摇晃。陈老师显然很满意这效果,搓了搓他那双骨节粗大的手,一屁股坐在讲台边沿,姿态随意得像在自家田埂上歇脚。
“刚才吼你们,别见怪啊!”他嗓门依旧洪亮,却带上了几分家常的絮叨,“我这个人吧,以前是搞体育的!带学生,别的我不敢打包票,但运动会——”他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我们班!回回第一!”他竖起一根粗壮的食指,眼神灼灼地扫过我们,“成绩嘛,咱可以慢慢来,但体育场上要怂了,那就是白痴!啥都不会的白痴!懂不懂?”
这赤裸裸的“白痴论”像颗小石子投进心湖,激起一圈涟漪。几个男生挺直了背,眼里有了光。
陈老师大概是被我们眼中那点崇拜取悦了,端起讲台上那个掉了不少瓷的搪瓷缸子,咕咚灌了一大口茶,咂了咂嘴,话匣子彻底打开:“当然喽,成绩嘛,我们也不是垫底的!就说教你们语文的李老师——”他放下茶缸,手指在讲台上轻轻一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推崇,“人家可是在咱A市评上了优秀教师的称号!她教的学生,语文考个一百多那是家常便饭!最神的是有一届,接手时那班语文成绩垫底,硬生生被她拽到了全校第一!”
这么厉害?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有什么东西被拨动了。这样的人物,怎么会甘心窝在我们这个连校门都锈迹斑斑的A区一中?陈老师仿佛有读心术,他目光扫过我们疑惑的脸,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种沉甸甸的东西:“李老师啊,父母年纪大了,就守着这片地,不肯挪窝。她是独女,儿子也还小……大城市再好,也抵不过爹娘在跟前,孩子有妈叫。”
教室里一片寂静。窗外蝉鸣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却不再显得聒噪。我垂下眼,心里那点对破败校门的不满,悄然被一种更厚重的东西覆盖。这老师身上,竟压着这样一座山。
“放心!”陈老师的声音重新扬了起来,带着一种笃定的力量,“学校看重咱们273班!给你们配的老师,都是顶好的!”他掰着手指头数,“教化学的老周,277班班主任,教了二十多年书的老把式,经验足得很!初三你们就能见识到他的本事!教英语的刘老师,刚毕业没几年,漂亮,有活力!年轻人嘛,看着也养眼不是?”他促狭地眨眨眼,前排几个男生嘿嘿地低笑起来。
“至于我嘛,”他拍了拍胸脯,白汗衫上洇开一小片汗渍,“教数学的。我知道,你们不少人心里正嘀咕——天敌来了!”他故意苦着脸,摊了摊手,“不指望你们现在就爱上它,但好歹给班主任个面子,别太嫌弃。其实啊,这数学里头,藏着大趣味,钻进去,比什么都好玩!”
他正说得兴起,唾沫星子仿佛都要在空气里画出几何图形。后排冷不丁响起一个响亮又带着不耐烦的女声,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
“陈老师!您渴不渴?累不累呀?要不歇歇?”
说话的是个胖乎乎的女生,她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直率。整个教室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几十道目光“唰”地聚焦在她身上,又“唰”地转向讲台。陈老师那滔滔不绝的架势像被按了暂停键,笑容僵在红彤彤的脸上,他张着嘴,那句讲到一半的“函数图像”卡在喉咙里。他尴尬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刺猬般的短发,嘿嘿干笑了两声,竟没反驳也没生气。
“咳…那个…”他清了清嗓子,目光从胖女生脸上移开,扫向教室后排几个高个子男生,“你们坐在后面的几个男生,去教务处搬几张桌椅来!动作麻利点!”他挥了挥手,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和尴尬。
那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后,教室里响起轻微的挪动椅子和低低的议论声。张萌悄悄扯了扯我的袖子,凑到我耳边,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龙龙,陈老师…是不是有点话痨啊?还有那个女生,胆子也太大了,直接呛老师…”
我正盯着那个胖女生看,她没事人一样坐了回去,还跟旁边同学小声说了句什么,引得对方捂嘴偷笑。听到张萌的话,我耸耸肩,心直口快:“有啥不好的?老师也是关心则乱嘛!人家提醒一下怎么了?又不会掉块肉!走走走,下课了,咱们溜达溜达去!”我拉起还有点犹豫的张萌,像两条滑溜的小鱼,趁着课间的喧闹溜出了教室。
我们漫无目的地晃荡,不知不觉走到了操场。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我忍不住吸了口气:“妈妈咪呀!”小学那个巴掌大的泥土地操场瞬间被眼前的庞然大物比了下去。红褐色的塑胶跑道环绕着巨大的绿茵场,在午后的阳光下静默地延伸,空旷得能听见风掠过的声音。只有我和张萌两个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场边。
“好大啊…不愧是A区一中…”张萌也小声惊叹。我踮起脚,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看台和远处的篮球架,小声嘀咕:“可惜,一个养眼的都没瞧见…”
话音未落,那催命般的预备铃声突然尖锐地撕破了操场的宁静!
“糟了!”我们同时惊呼,像两只受惊的兔子,拔腿就往教学楼方向狂奔。塑胶跑道蒸腾起的热浪扭曲了视线,肺里像塞了团火。五层楼此刻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我们几乎是手脚并用扑上最后几级台阶,冲到273班门口时,头发散了,衣服乱了,扶着门框大口喘气,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全是铁锈味。
陈老师抱着手臂,像一尊门神堵在门口。他那张红脸膛此刻板得紧紧的,两道浓眉拧成了疙瘩,眼神像冰冷的刀子在我们脸上刮过。
“李宇龙!张萌!”他声音不大,却字字砸进耳朵,“开学第一天!就敢给我迟到?!”他向前逼近一步,那股子体育老师特有的压迫感兜头罩下,“今天敢迟到,明天是不是就敢逃课?后天是不是就敢上天?!”
我们俩像被霜打的茄子,头恨不得埋进胸口,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喉咙堵得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行!看在初犯的份上,”陈老师指着教室里面,“放学后,把教室给我打扫干净!地面、讲台、黑板、窗台!边边角角,一根头发丝都不许留!不干净?今晚就给我睡这儿!”他撂下狠话,侧身让开一条缝,眼神依旧严厉,“进去!”
在全班几十道目光无声的注视下,我们低着头,像两片被狂风刮落的叶子,飘回那个角落的座位。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同情,更多的是一种无声的审判,刺得人坐立难安。我死死盯着桌面上一条细微的划痕,恨不得自己也变成那划痕,消失在木头纹理里。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带着解脱的意味。同学们潮水般涌出教室,留下满室狼藉和两个垂头丧气的影子。夕阳的金光斜斜地穿过窗户,把飞舞的粉笔灰照得纤毫毕现,也把拿着扫帚的两个身影拉得老长。霉运似乎在这一天耗尽了力气,沉甸甸地压在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