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的光景，在崭新的课本、陌生的面孔和粉笔灰的淡淡气味里滑了过去。273班最初的喧嚣沉淀下来，初识的拘谨被课间走廊的追逐打闹悄然替代。只有我，李宇龙，依旧陷在“天涯海角”的座位上，像一只被遗忘在角落的旧粉笔。前排同学稍微直起点背，我就只能看见一片晃动的后脑勺，黑板上的字迹被切割得支离破碎。视线艰难地在人缝里穿梭，最后往往徒劳地落在同桌张萌同样无奈的脸上。她那双清亮的眼睛里，也盛满了对前排位置的渴望。
“龙龙，你说陈老师啥时候调位置啊？”课间，张萌趴在桌上，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声音闷闷的，“再这么坐下去，我脖子都要伸成鹅脖子了。”
我正盯着前排一个女生扎得高高的马尾辫发呆，闻言叹了口气：“谁知道呢？希望陈嗲还记得咱们班有俩小矮人吧……”话还没说完，教室门“砰”地被推开，陈老师像一阵裹挟着暑气的风，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他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汗衫，脸颊被太阳晒得更红了，手里捏着一小截粉笔头。
“起立！”他洪亮的声音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全班同学条件反射般“唰”地站起。陈老师没像往常一样立刻让大家坐下，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一排排扫过我们站得笔直的身影，从第一组到最后一组，目光在高低错落的脑袋上停留、审视、掂量。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树叶摩擦的沙沙声，以及几十颗心脏因未知而微微加速的跳动。
“都坐下！”他终于发话，声调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捏着粉笔头，转身在黑板上“唰唰”写下几个大字：座位调整。粉笔灰簌簌落下。“开学一周，该熟悉的都熟悉了。这位置，得动一动！高的挡矮的，不行！爱说话的凑一块儿，更不行！都给我打起精神听着，我叫到名字的，麻利儿换！”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和张萌交换了一个紧张又期待的眼神。陈老师开始念名字，像在排兵布阵。有人欢喜地收拾书本，有人小声哀叹离开熟悉的小圈子。每一次名字的停顿，都像小锤敲在心尖上。
“李宇龙！”我的名字终于被叫响，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我猛地站起来，手心微微出汗。“你，”陈老师的目光越过人群，指向第三组中间的位置，“坐到那里去！”那不再是最后一排的孤岛！我几乎要欢呼出来。
“你的同桌，”陈老师顿了顿，目光投向靠窗那一列，“何金文！你俩一起！”
何金文？一个不算陌生的名字。这一周里，总能在教室最活跃的角落听到他响亮的声音，看见他穿梭在男生堆里，或是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时带着点狡黠的笑容。是个存在感很强的家伙。我抱着书包，穿过移动的人群，走向那个象征着“解放”的新座位。一个身影也同时抵达——个子确实不高，和我差不多，但动作利落得像只松鼠。他有一头微卷的短发，眼睛不大，却亮得惊人，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石子，灵活地转动着。鼻梁挺直，嘴角天然带着点上翘的弧度，仿佛随时准备迎接一场有趣的冒险
“嘿，李宇龙是吧？我叫何金文！”他动作麻利地把自己塞进座位，一边放书包，一边扭头冲我咧嘴一笑，露出一颗俏皮的虎牙。那笑容坦荡又直接，像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瞬间驱散了我心里那点对新同桌的陌生和忐忑。“以后就是邻居啦，多多关照！”他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
“嗯，多多关照。”我回了他一个笑容，开始整理抽屉。刚把书本码好，一个清脆得如同玻璃珠落地的声音从前排响起：“喂，新邻居！认识一下呀！”我抬头，对上一双笑意盈盈的大眼睛。说话的女孩就坐在我正前方，她转过身，手肘随意地搭在我的桌沿上，姿态自然得像认识多年的朋友。她扎着高高的丸子头，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脸蛋小巧，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鼻尖微微翘着，嘴角有两个若隐若现的小梨涡，整个人像一颗饱满多汁、刚刚摘下的新鲜草莓，散发着阳光和活力。
“我叫宇文玥彤！”她自我介绍，语速轻快，带着一种天生的自来熟，“你名字好酷，李宇龙！听着就像武侠小说里的大侠！”她咯咯笑起来，梨涡更深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呃…谢谢？”我被她的热情弄得有点不好意思，但也觉得这名字解读挺有趣。
“宇文玥彤？复姓啊？”旁边的何金文立刻插话进来，手里不知何时变戏法似的多了一个花花绿绿的魔方，手指灵活地拨弄着，“少见少见！那你认识宇文成都吗？隋唐演义里那个！”
宇文玥彤丢给他一个“你很无聊”的白眼，小嘴一撇：“切！我还认识龙凤呢！范金雨呢！”她报出一串名字，显然是我们班另外几个女生。她转回头，不再理会何金文，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龙龙，放学我们去小卖部吧？我知道新进了一种超好吃的草莓味棒棒糖！”
“好啊！”我立刻应下，对这种直爽的邀约毫无抵抗力。何金文在一旁不甘寂寞地转着他的魔方，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插嘴道：“草莓味？小孩子才吃！薄荷味才够劲！”宇文玥彤立刻扭头反驳：“要你管！又没请你！”
我看着他们一来一往、充满活力的拌嘴，再看看身边这个手指翻飞、魔方色块在他指下迅速归位的活泼同桌，一种奇异的暖流悄悄包裹住心脏。短短几分钟，新座位带来的陌生感消失殆尽。前排是像小太阳一样明媚开朗的宇文玥彤，身边是像永动机一样精力充沛、思维跳脱的何金文。角落里那份挥之不去的阴郁和霉运，似乎真的被这扇明亮的窗户和身边鲜活的气息驱散了。
“喂，李宇龙！”何金文突然停下转魔方的手，用胳膊肘轻轻碰了我一下，眼神亮得惊人，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兴奋，“你猜怎么着？我书包里还藏着个宝贝呢！”他压低声音，像要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同时飞快地瞥了一眼讲台方向，那里，陈老师正背对着我们，在黑板上用力地写着下一课的标题。粉笔灰簌簌落下，在午后斜射进来的阳光里，像一场细小的、无声的暴风雪。
“什么宝贝？”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也学着他压低声音问。
何金文狡黠地眨眨眼，嘴角咧开一个更大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恶作剧即将得逞的期待和少年人特有的无畏：“嘿嘿，等会儿下课你就知道了！保管让陈嗲——”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瞟向陈老师宽厚的背影，带着一丝初生牛犊的挑战意味，“大吃一惊！”
他最后那三个字，像几颗小石子，投入我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漾开一圈带着冒险色彩的涟漪。讲台上，陈老师写完最后一个字，猛地转过身，粉笔头精准地敲在黑板上，“笃”的一声脆响，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他红彤彤的脸膛绷紧，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般扫过全班，最终，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落在了我们这一片刚刚“重组”的区域。窗外，阳光依旧灿烂，但空气中，仿佛有看不见的电流在噼啪作响。何金文手指下的魔方，某一面悄然无声地归位，发出极轻微的“咔哒”一声，像是在这寂静里投下的一颗微小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