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记清脆的耳光，仿佛抽在走廊的空气上，留下一个短暂的、真空般的死寂。宇文玥彤猛地收回手，指尖还在微微发颤，她甚至没有再看僵立在原地、脸颊迅速红肿起来的熊子豪一眼，像逃离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拖着我，几乎是踉跄着冲回了273班。
教室里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她甩开我的手，像一截被抽掉所有力气的木头，“咚”地一声重重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然后猛地将整个上半身都趴伏在桌面上，脸深深埋进交叠的手臂里，只留下一个剧烈起伏的、带着某种濒临崩溃弧度的后背。丸子头散乱地垂落在手臂上，像一只战败后蜷缩起所有尖刺的刺猬。
短暂的死寂后，我们这片角落瞬间被好奇和兴奋点燃。
“怎么了怎么了？”
“宇文玥彤，你跟熊子豪干嘛了？”
“是不是又打他了？这次打哪了？响不响？”
李城、张伟几个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声音里充满了猎奇的兴奋。他们伸长了脖子，试图从宇文玥彤蜷缩的姿态里挖掘出更多刺激的细节。
宇文玥彤一动不动，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只有那紧绷的肩膀泄露着压抑的、汹涌的情绪。她拒绝回答，甚至拒绝发出任何声音。
看从她这里撬不出什么，那些探寻的、带着八卦火焰的目光，立刻齐刷刷地转向了我。
“龙龙！你跟她一起出去的！快说快说，发生啥了？”张伟挤眉弄眼地凑近，“是不是熊子豪又死皮赖脸？宇文玥彤真动手了？打脸了？”“啧啧，够狠啊！”
“打得好！那癞蛤蟆就该打！”
一道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带着不容回避的逼问。空气黏腻得令人窒息。我喉咙发干，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像要挣脱束缚。看着宇文玥彤那个拒绝沟通、仿佛被整个世界伤害了的背影，又想到熊子豪脸上那个迅速肿起的、清晰的掌印，还有他最后那死寂绝望的眼神……胃里像塞了一团湿冷的抹布，沉重又恶心
“我……我不知道。”我避开那些灼灼的目光，低下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什么都没看清。”我选择了最懦弱的谎言，将自己缩进一个安全的壳里，也把走廊上那赤裸裸的羞辱和暴力，暂时封存。
然而，这记响亮的耳光，并未成为终结。
熊子豪的执着，在一种近乎病态的卑微中，展现出令人心惊的韧性。仅仅隔了一天，甚至就在宇文玥彤那记耳光带来的红肿还未完全消退时，他又一次，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不知疲倦的幽灵，准时出现在273班门口。这一次，他手里换了一杯新的、同样廉价的珍珠奶茶，塑料杯壁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他脸上甚至带着一种刻意挤出来的、小心翼翼的、近乎讨好的笑容，试图忽略左颊上那尚未褪尽的淡淡红痕，仿佛昨天那场当众的羞辱从未发生。他眼神里的热切和期待，在肿胀的掌印衬托下，显得更加刺眼和可怜。
宇文玥彤看到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随即涌上一种被彻底激怒的、近乎狰狞的戾气。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几步冲到门口，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任何前奏，抬手——
“啪！”又是一声毫不留情的脆响！
这一次，打在了熊子豪拿着奶茶的手臂上！力道之大，奶茶杯脱手飞出，“啪嚓”一声摔在地上，淡褐色的液体混合着黑色的珍珠溅了一地，狼藉一片。
“滚！”宇文玥彤的声音嘶哑，带着破音的尖利，像玻璃刮过黑板。
熊子豪捂着手臂被打红的地方，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碎裂，只剩下错愕和更深沉的痛楚。他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狼藉，又看看宇文玥彤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默默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里面有痛，有不解，还有一种令人心悸的、顽固的执着。他转身，慢慢地、佝偻着背离开了。
“看见没？”宇文玥彤喘着粗气，走回座位，胸膛剧烈起伏，眼神扫过我们几个，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寻求认同和力量的情绪，“对这种听不懂人话的癞皮狗，就得这样！揍他！见一次揍一次！看他能缠到什么时候！”她喘匀了气，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口吻，“龙龙，下次他再来，你也打！狠狠打！不用怕！他活该！就当帮我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下一次课间，熊子豪的身影果然如同阴魂不散的诅咒，再次出现在门口。这一次，他手里没拿东西，只是怯怯地、带着点试探地朝里面张望。宇文玥彤立刻像被点燃的炮仗，腾地站起来，同时，她那冰冷的、带着催促和审视的目光，像无形的绳索，牢牢地套在了我身上。
空气瞬间凝固。周围的同学屏息看着。
宇文玥彤的眼神在说：上啊！打他！李城、张伟看好戏的目光在说：看你的了！
一种巨大的、无形的压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不想打人。我知道这是错的。熊子豪那卑微又固执的样子，甚至让我感到一丝隐隐的难过。可是……宇文玥彤是我唯一、也是最重要的朋友。在这个被放逐的冰冷角落，是她带着我玩，是她在我被流言蜚语淹没时还和我站在一起（虽然方式激烈）。如果我不听她的，如果我不合群，我是不是又会变成那个被所有人遗忘、孤立在角落的可怜虫？失去宇文玥彤，在这个班级里，我将一无所有。
在宇文玥彤越来越冷的注视下，在周围目光无声的逼迫下，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不是对熊子豪的恐惧，而是对再次被孤立的恐惧。我猛地站起身，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喉咙。我低着头，不敢看熊子豪的眼睛，像一具被操控的木偶，快步冲到门口。
熊子豪看到我，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挤出一丝习惯性的、带着卑微讨好的笑容：“李……”
他话没说完。
我的手臂已经像灌了铅一样抬起，带着一种麻木的、机械的力量，狠狠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伸出来似乎想打招呼的小臂上！
“嘭！”一声闷响。不是宇文玥彤打人时那种清脆的耳光声，而是骨头与骨头、带着钝痛的撞击声。
熊子豪的笑容彻底僵在脸上，变成了错愕和难以置信。他看着我，眼神里有巨大的困惑，仿佛不明白为什么连我也会动手。手臂上迅速浮现出一片红痕。他没有叫，没有躲，只是呆呆地看着我，又看看我身后眼神冰冷的宇文玥彤，那眼神里的光芒，似乎又熄灭了一分。
我打完，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缩回手，指尖冰凉，整条手臂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不敢看熊子豪的眼睛，低着头，像逃兵一样冲回了座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带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眩晕感。宇文玥彤似乎满意了，紧绷的脸色缓和了一些，甚至拍了拍我的肩膀，像是在嘉奖一个听话的士兵。
一次，两次，三次……
殴打成了惯例。有时是宇文玥彤动手，有时是我。目标总是熊子豪那并不强壮的手臂。走廊、教室门口、甚至楼梯转角，都可能成为暴力的场所。巴掌声、闷响声、宇文玥彤的怒骂声、熊子豪偶尔吃痛的闷哼声……像一组扭曲的音符，在273班周围反复奏响。班里的风言风语也再次发酵，内容变得更加不堪和充满恶意：
“看！李宇龙也上手了！宇文玥彤带的吧？”
“啧啧，熊子豪真是贱骨头，被打成这样还来！”
“宇文玥彤也太狠了，把人当沙包打？”
“活该！谁让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死缠烂打！”
“说不定人家宇文玥彤就喜欢这种被追捧的感觉呢？欲擒故纵……”
流言如同跗骨之蛆，带着恶臭在空气中弥漫。尽管宇文玥彤依旧摆出一副“关你屁事”的冷漠姿态，但我知道，有些东西，终究是捂不住了。
果然，体育课临时取消的消息传来时，一种不寻常的凝重气氛就在班级里蔓延开来。代替体育老师走进教室的，是陈嗲那张标志性的、此刻却异常严肃的红脸膛。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风风火火地冲进来，而是迈着一种沉重而缓慢的步伐，走上讲台。他放下手里那本卷了边的点名册，双手撑在讲台边缘，目光像沉重的磨盘，缓缓碾过台下每一张脸。
教室里落针可闻。连平时最不安分的张伟也缩起了脖子。
陈老师沉默了几秒钟，那沉默带着巨大的压迫感。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不再是洪亮的吼叫，而是一种低沉、缓慢、却字字千钧的语调，每一个字都像石头砸进深潭：
“最近，班里有些风，刮得不太对劲。”他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宇文玥彤那片角落，也扫过门口那片经常发生“事件”的区域，“我不管这风从哪里刮起来的，也不管吹的是谁。今天，就两件事，都给我刻在脑子里！”
他竖起一根粗壮的手指：“第一！心思！都给我放到正道上！小小年纪，书读不好，歪门邪道的心思倒不少！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狗屁！你们懂个屁！现在搞那些，就是瞎耽误工夫！害人害己！谁要敢给我整这些幺蛾子，让我逮着了，”他猛地一拍讲台，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粉笔灰簌簌落下，“别怪我陈海燕不讲情面！滚回家去！写一万字检讨再来跟我谈！”
教室里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放轻了。
他顿了顿，竖起第二根手指，目光变得更加锐利，甚至带着一种罕见的、冰冷的失望：“第二！欺负人！”他加重了语气，目光如同实质般，沉沉地压在我们那片角落，“同学之间，拳头是解决问题的法子吗？恃强凌弱，欺负老实人，很威风吗？！我告诉你们，这种行为，最下作！最丢人！比考零蛋还丢人！我陈海燕带过的班，成绩可以不是最好，但骨气不能歪！人品不能烂！欺负同学？趁早给我收起来！再让我发现一次——”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带着雷霆万钧的怒火和不容置疑的决绝：“不管是动手的，还是帮凶的，有一个算一个！统统给我滚蛋！写检讨？那是轻的！我直接上报学校，给你们记过处分！让你们长长记性！知道知道什么叫规矩！什么叫脸面！”
他的目光，像两把烧红的烙铁，最后狠狠地烙在了宇文玥彤和我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指名道姓，却充满了洞悉一切的失望和冰冷的警告。宇文玥彤依旧倔强地梗着脖子，但脸色已经变得煞白，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着，指节发白。而我，则在那目光的逼视下，深深地、深深地埋下了头，脸颊滚烫得几乎要燃烧起来，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几乎停止跳动。陈嗲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鞭子，狠狠抽打在我那颗被懦弱和从众裹挟的良心上。角落里，那片无形的、粘稠的、名为暴力的泥沼，在陈嗲雷霆般的训斥下，似乎被短暂地冻结了，但底下涌动的暗流和散发的寒意，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