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以“大冒险”为名的冰冷告白，非但没有斩断熊子豪的念想，反而像一桶滚油，浇在了他固执而卑微的期待上。自那天起，熊子豪的身影便如同跗骨之蛆，牢牢地黏在了273班的后门和走廊的转角。
下课铃声成了他行动的信号。几乎每一次课间，他都会准时出现在我们班门口，黝黑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期盼，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执着地搜寻着宇文玥彤的身影。他手里，总拿着些东西——有时是一杯封口处凝结着水珠的廉价珍珠奶茶，有时是一瓶冰镇的橘子汽水，有时是几块包装花哨、一看就是小卖部畅销款的巧克力或小蛋糕。
“宇文玥彤！”他的声音不大，带着点乡下口音的憨厚，却总能穿透课间的嘈杂，清晰地抵达我们这片角落，“这个……给你！”他举着手里的东西，眼神热切，甚至带着点讨好的意味。
宇文玥彤的反应，从一开始的冰冷无视，迅速升级为毫不掩饰的厌恶。当熊子豪又一次举着奶茶出现在门口时，她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几步冲到门口，脸上是山雨欲来的冰寒。
“拿走！”她的声音像淬了冰渣，尖锐地刮过空气，“我说了多少次了！别再来烦我！我不需要！”她看也不看熊子豪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僵在半空的手，劈手夺过那杯奶茶，转身大步走回座位。
在熊子豪依旧停留在门口、带着受伤和不解的目光注视下，在周围同学或好奇、或鄙夷、或看戏的窃窃私语中，宇文玥彤将那杯还带着凉意的奶茶，重重地、带着宣泄般的力量，“咚”地一声，狠狠砸进了墙角的垃圾桶里！塑料杯身撞击铁皮桶壁的声音异常刺耳，淡褐色的液体从吸管口溅出，弄脏了桶壁和地面。
“还有这个！”她紧接着又把一包没拆封的小熊饼干也扔了进去，动作决绝得像在扔掉什么肮脏的垃圾。
空气瞬间凝固。门口的熊子豪身体晃了一下，黝黑的脸庞血色褪尽，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默默地低下头，肩膀垮塌下去，像一株被骤然抽干了水分的植物。他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背影缩成小小的一团。
“啧，真狠心啊……”
“就是，人家也是一片好心……”
“装什么清高，之前不还‘喜欢’人家嘛……”
“嘘！小声点！别让她听见……”
细碎的议论像无处不在的尘埃，黏腻地附着在空气里。宇文玥彤坐回座位，胸口剧烈起伏，双手紧紧攥着拳，指节发白。她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目光，不去听那些声音，但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她内心翻腾的怒火和难堪。她把桌上剩下的、熊子豪之前送的一盒牛奶用力推到我和张萌面前，声音带着压抑的暴躁：“拿去喝！要么扔了！看着就烦！”
我和张萌对视一眼，谁也没动。那盒牛奶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人不敢触碰。宇文玥彤见我们不动，冷笑一声，抓起牛奶，再次走向垃圾桶。这一次，她没有犹豫，手臂划出一个干脆的弧线，“噗通”一声，牛奶盒精准地落入了那片混杂着纸屑和奶茶污渍的秽物之中。
这样的场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断重演。熊子豪的执着近乎偏执，风雨无阻。宇文玥彤的厌恶也与日俱增，从冰冷的拒绝升级为肢体上的抗拒。一次，熊子豪又试图靠近递东西，宇文玥彤猛地抬手，狠狠打在他伸过来的小臂上，“啪”的一声脆响，力道不小。
“离我远点！”她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神里充满了被逼到绝境的戾气。打完，她还不解气，环视着我们几个经常聚在一起的“放逐区”同伴——我、张萌、龙凤、李城、张伟、陆梅，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怂恿：“你们谁看不顺眼，也可以打他！使劲打！打跑了算我的！”
这话让空气瞬间降至冰点。李城抱着手臂，脸上带着玩味的表情，没动。张伟则缩了缩脖子，讪讪地笑着摇头。龙凤吓得往后躲了躲。我和张萌更是震惊地看着宇文玥彤，不敢相信这种带着暴戾气息的话会从她嘴里说出来。熊子豪捂着手臂被打红的地方，呆呆地看着宇文玥彤，眼神里充满了受伤和茫然，像一只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被主人踢了一脚的小狗。
终于，宇文玥彤的忍耐到达了极限。
又是一个课间。熊子豪的身影不出意外地再次出现在门口。这一次，宇文玥彤没有立刻发作。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站起身，眼神冰冷地扫过我：“龙龙，跟我来。”
我被她眼神里的决绝慑住，下意识地跟了上去。宇文玥彤拉着我，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径直走到274班门口。她无视了里面好奇的目光，直接朝坐在靠窗位置的熊子豪喊道：“熊子豪！你出来！”
熊子豪愣了一下，脸上随即又浮现出那种带着卑微期待的亮光，几乎是立刻放下笔，小跑着出来，站在走廊里，局促地看着宇文玥彤，又看看我，嘴角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宇…宇文玥彤，你找我？”
午后的阳光斜射进走廊，将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宇文玥彤上前一步，几乎与熊子豪面对面，她仰着头，目光像两把冰冷的匕首，直直刺向他：
“熊子豪，你给我听清楚！”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力量，“第一，以后不要再给我送任何东西！奶茶、饮料、零食，统统不要！我看见就恶心！第二，不要再在课间跑到我们班门口找我！我不想看见你！第三，”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我不喜欢你！从来就没喜欢过！而且我很讨厌你！非常非常讨厌！听懂了吗？离我远点！”
这一连串冰冷的、毫不留情的宣判，像重锤一样砸在熊子豪脸上。他脸上的那点卑微的期盼和笑意瞬间僵住、碎裂。他黝黑的脸涨得通红，眼神剧烈地闪烁着，有错愕，有难堪，有受伤，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否定的茫然和痛苦。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什么。
然而，在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脸上碎裂的表情竟然又奇异地、艰难地拼凑起一丝近乎扭曲的、带着执拗的“笑容”，声音干涩地反驳道：
“才…才不是呢……”他努力想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有底气，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你之前…之前明明说了……说喜欢我…要在一起的……”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反复强调着那场“大冒险”中冰冷的台词，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不愿醒来的固执，“我…我就想对你好……送点东西……没别的意思……”他甚至还试图憨憨地笑了笑，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充满了自我欺骗的悲哀。
这执迷不悟的回应，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宇文玥彤最后一丝理智的防线！看着他那张写满卑微固执、试图用“憨笑”来掩盖巨大难堪和痛苦的脸，看着他还在死死抓住那句虚假告白不放的样子，宇文玥彤胸中积压了数日的怒火、厌烦、屈辱以及一种被冒犯的极致愤怒，如同压抑到极限的火山，轰然爆发！
“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伴随着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哭腔的尖利嘶吼，宇文玥彤的手臂猛地扬起，带着全身的力气，在午后寂静的走廊里，在阳光刺眼的照耀下，在熊子豪毫无防备的错愕眼神中——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如同惊雷炸响！
手掌与脸颊的猛烈撞击声，在瞬间死寂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甚至产生了回音。
时间仿佛凝固了。
熊子豪的头被巨大的力道打得猛地偏向一边。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像一尊突然失去动力的木偶。黝黑的左脸颊上，一个清晰的、泛着红痕的五指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浮现、肿胀起来。他保持着那个被打偏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那双眼睛，从最初的错愕和剧痛，迅速转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的灰暗。那点卑微的亮光，那点固执的“憨笑”，那点可怜的自我欺骗，在这一记毫不留情的耳光下，被彻底扇得粉碎，只剩下赤裸裸的、被当众羞辱和彻底否定的狼狈与绝望。他没有捂脸，没有哭喊，甚至没有再看宇文玥彤一眼，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灵魂已经被那一巴掌抽离了身体。
宇文玥彤打完，手臂还僵在半空中，微微颤抖。她急促地喘息着，脸色煞白，眼神里有瞬间的慌乱和后怕，但更多的，是被愤怒彻底支配后的一片空茫。她看着熊子豪脸上那迅速肿起的掌印，看着他死寂的眼神，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走廊里，几个被惊动的隔壁班学生探头张望，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猎奇。阳光依旧刺眼，照在熊子豪脸上那个清晰的掌印上，也照在宇文玥彤煞白的脸上和微微颤抖的手上。空气里只剩下宇文玥彤粗重的喘息声，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沉默在无声地蔓延、膨胀，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三个人牢牢罩住，也吞噬了刚才那声脆响所带来的一切喧嚣。那记耳光，不仅打在了熊子豪的脸上，也仿佛打在了某种看不见的、脆弱的东西上，发出无声的、彻底的碎裂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