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趴在教室后窗上，将这片被陈嗲“发配”的角落烘烤得暖洋洋的，带着点尘埃的味道。月考的阴霾和座位的冰冷似乎暂时被抛在脑后。宇文玥彤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副皱巴巴的扑克牌，往空桌上一拍，丸子头一扬，眼睛里又燃起了那种熟悉的、带着点恶作剧光芒的火焰。
“来来来！闲着也是闲着！真心话大冒险！敢不敢？”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角落的沉闷。
响应者出乎意料地多。除了我和张萌，还有几个平时在这片“放逐区”活动、或是因为各种原因被吸引过来的女生：李城，个子高挑，说话干脆利落，带着点假小子的爽利；张伟，微胖，圆脸上总挂着笑嘻嘻的表情，眼睛不大却透着精光；陆梅，则显得有些安静内向，只是好奇地凑成了一个小小的、自得其乐的圈子。
扑克牌被笨拙地洗出，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规则简单粗暴：抽到最小点数的人，接受“真心话”或‘大冒险’的审判，由抽到最大点数的人发号施令。气氛很快被宇文玥彤和李城几个活跃分子炒热，嬉笑声在角落里此起彼伏。
最初的几轮还算温和。被问到“最怕什么动物”、“有没有暗恋老师”之类的问题，引来一片哄笑和夸张的嘘声。张萌抽到“大冒险”，被要求模仿陈嗲训话的样子，她涨红了脸，捏着嗓子吼了两句“脸呢？！”，引得众人笑得前仰后合。但随着游戏的深入，在酒精（当然，是气氛的酒精）和隐秘兴奋的催化下，问题和大冒险的尺度像脱缰的野马，朝着更危险、更刺激的领域狂奔。
“喂，李城！真心话！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喜欢隔壁班那个打篮球的体育委员？”张伟挤眉弄眼地发问，声音里满是促狭。
李城脸上飞起两片红云，却毫不扭捏，哽着脖子大声道：“是又怎么样？人家帅，打球猛，喜欢很正常啊！”坦荡的回答引来一片口哨和起哄。
轮到龙凤，她抽到“大冒险”，被要求去讲台上跳是，跳十秒钟的“扭屁股舞”。她窘迫得快要哭出来，最后还是宇文玥彤“仗义”地替她跳了，那夸张又滑稽的舞姿把气氛推向一个小高潮，连前排几个同学都忍不住回头张望。
然而，当那张决定命运的牌被宇文玥彤自己抽到——一张小小的、刺眼的梅花2——而最大点数鬼使神差地落到了笑嘻嘻的张伟手里时，角落里轻松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一下。
张伟那双小眼睛里精光一闪，嘴角咧开一个看好戏的弧度。他环视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宇文玥彤身上，故意拖长了调子：
“宇文大侠——真心话没意思，来点刺激的！大冒险！”
他顿了顿，欣赏着宇文玥彤瞬间绷紧的脸色，慢悠悠地、一字一句地吐出那个名字：
“去隔壁274班，对熊——子——豪——说‘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现在！立刻！马上！”
“熊子豪”三个字，像三颗冰雹砸进沸腾的油锅。
宇文玥彤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继而破碎。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大眼睛猛地睁圆，里面先是难以置信，随即讯速被浓烈的的厌恶和屈辱填满，像被投入了滚烫的炭火，烧得通红。
“张伟！你神级病啊！”宇文玥彤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声音因为愤怒而尖利，“谁要跟那个……跟那个熊子豪说那种话！换一个！”她胸口剧烈起伏，拳头不自觉地攥紧。关于熊子豪的记忆如同肮脏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小学时那个总是像甩不掉的影子一样跟在她身后、成绩垫底、个子矮小、皮肤黝黑、长相平平的男生；他那怯懦又固执的注视；他那些笨拙的、惹人厌烦的示好；还有那些因为她被熊子豪“纠缠”而嘲笑她的、刺耳的声音……这些久远却并未褪色的羞辱感，此刻被张伟轻飘飘的一句话彻底点燃。
“哟！玩不起啊？”李城抱着手臂，凉凉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宇文玥彤的痛处，“刚才问我们真心话的时候，你可是一点没客气，怎么轮到自己头上，就这么为难了？”她下巴微抬，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真心话大冒险，玩的就是心跳和胆量，不敢就直说，别扫大家的兴！”
“就是就是！”“宇文玥彤，别怂啊！”张伟和其他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立刻跟着起哄。压力像一张无形的网，瞬间收紧，勒得宇文玥彤喘不过气。她环顾四周，李城的嘲讽，张伟的嬉笑，其他人或期待或看戏的目光……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她解围。连龙凤都低着头，不敢看她。
她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惨白的愤怒和孤立无援的绝望。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狠狠瞪了李城和张伟一眼，牙齿死死咬住了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几秒钟的死寂，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终于，在众人无声的、带着逼迫的注视下，宇文玥彤猛地一甩头，丸子头倔强地晃动。
“去就去！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和冰冷的颤抖。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像一尊移动的冰雕，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大步流星地朝着教室门口走去。每一步都踏得地板咚咚作响，背影僵硬而决绝。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李城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胜利般的冷笑。张伟则兴奋地搓着手，低声催促：“快！跟过去看看！”几个人立刻鬼鬼祟祟地跟了上去，挤在273班后门，探头探脑地朝274班张望。
274班很安静，只有老师在讲台上讲题的声音。熊子豪就坐在靠窗的位置，他个子确实不高，皮肤是常在户外活动晒出的健康小麦色，五官平凡，正低着头，似乎在做笔记。阳光落在他微卷的、有点毛躁的头发上。
宇文玥彤的身影出现在274班门口，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她甚至没有敲门，就那么直挺挺地闯了进去，瞬间吸引了全班的目光。讲课声戛然而止。老师错愕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一脸冰霜的陌生女孩。
宇文玥彤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精准地锁定在熊子豪身上。她无视了老师，无视了全班惊愕的目光，径直走到熊子豪桌前。熊子豪茫然地抬起头，当看清来人是宇文玥彤时，他黝黑的脸上瞬间爆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巨大的惊喜，眼睛一下子亮得像夜空里的星子，嘴角不受控制地咧开，露出一个近乎傻气的、受宠若惊的笑容，甚至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想站起来。
就在他惊喜的注视下，就在全班屏息的寂静里，宇文玥彤开口了。她的声音清晰、冰冷、毫无起伏，像在念一段毫无感情的说明书：
“熊子豪，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
她顿了顿，在熊子豪狂喜的表情凝固、眼神从难以置信的惊喜转向更深的困惑和一丝不安时，又飞快地、斩钉截铁地补充了一句，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
“别当真。我玩真心话大冒险输了。”
说完，她甚至没等熊子豪有任何反应，也没看讲台上脸色铁青的老师一眼，猛地转身，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头也不回地冲出了274班教室。留下身后一片死寂，和熊子豪僵在原地、笑容彻底凝固、眼神从狂喜瞬间跌入迷茫、难堪甚至……绝望的脸。他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抹刚刚亮起的、属于少年最赤诚的欢喜，在她冰冷的、带着羞辱的补充说明中，瞬间灰飞烟灭，只剩下赤裸裸的狼狈和无地自容。他慢慢地、慢慢地坐了回去，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只露出一个通红的、几乎要滴血的耳朵。
宇文玥彤一阵风似的冲回我们的角落，胸口剧烈起伏，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她看也没看门口探头探脑的李城和张伟他们，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咚”地一声坐下，抓起桌上不知谁的一支笔，用力地戳着桌面，发出单调而刺耳的“笃笃”声。空气冷得像结了冰。
“继续！”她猛地抬起头，眼睛因为强忍的怒火和屈辱而显得异常明亮，声音却冷得掉渣，死死盯着那副扑克牌，“该谁了？”
张伟和李城对视一眼，似乎也被她此刻的状态震了一下，讪讪地坐回位置。游戏在一种诡异而紧绷的气氛中重新开始。轮盘转动，这一次，指针指向了我。我抽到一张红桃3。
“哟！龙龙！”张伟似乎急于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又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最小点！真心话还是大冒险？给你个简单的！”他眼珠一转，“去跟咱们班新来的、最帅的转学生刘洋说一句‘你数学作业借我抄抄呗’，怎么样？够意思吧？”
我抬起头，平静地迎上张伟的目光，又看了一眼旁边依旧散发着寒气的宇文玥彤，还有角落里熊子豪那张瞬间灰败下去的脸。心底涌起一丝冰冷的疲惫，还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清醒。
“好。”我淡淡地应了一声，站起身。
抄作业？流言蜚语？当众的难堪？
比起刚刚目睹的那场裹挟着少年真心、用游戏之名进行的、赤裸裸的羞辱和残忍，这点要求，轻飘飘的，像一张随手就能撕碎的废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