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成绩单像一张冰冷的判决书,被陈老师用两根手指捏着,啪地一声拍在讲台上,震起一小片粉笔灰。那薄薄的一张纸,此刻重若千钧,压得整个273班鸦雀无声。空气里弥漫着油墨味、粉尘味,还有一种更浓重的、名为“审判”的气息。
陈老师那张标志性的红脸膛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失望。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却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冰冷:
“成绩出来了。规矩,老规矩!按成绩高低,自己选座位!”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或紧张、或期待、或忐忑的脸,“高的坐后面,矮的往前挪!互相挡着的,影响学习的,都给我自觉点!还有——”他刻意顿了顿,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扫过几个最近流言蜚语集中的区域,包括我那片“天涯海角”,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都给我把心思收收!别整那些有的没的!小小年纪,琢磨点正事!这位置怎么坐,心里有点数!”
最后那句“心里有点数”,像一块沉重的冰,狠狠砸进我心里,瞬间冻结了最后一丝微弱的侥幸。我知道,那个靠窗的、洒满阳光的位置,连同那个曾经近在咫尺、如今却已隔了千山万水的人,都将离我远去。
选座开始了。
名字从陈老师口中一个一个念出,如同宣判。成绩优异的同学昂首挺胸,在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中走向前排、中间那些“风水宝地”。教室里响起桌椅挪动的摩擦声,书本放进新抽屉的碰撞声,夹杂着低声的交谈和压抑的笑声。每一次名字的响起,都像一把小锤,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我看着那些熟悉的身影在视野里移动、落座,前排的黄金地段渐渐被填满,中间地带也所剩无几。心,一点点沉下去,沉进冰冷的湖底。
终于,漫长的等待到了尽头。
“李宇龙。”陈老师的声音响起,平淡无波,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停顿,念出我的名字,如同念完名单上最后一个符号。
整个教室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聚焦过来。那些目光里,有漠然,有同情,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果然如此”的了然。我像被剥光了丢在聚光灯下,脸颊滚烫,恨不得立刻钻到地缝里去。我低着头,抱着沉重的书包,脚步虚浮地穿过一排排已经坐定的同学。那些投来的视线,像细密的针,扎在背上。我径直走向那个熟悉的角落——最后一排,最后一组,唯一空着的那个座位。它像一个被遗忘的孤岛,被前面层层叠叠的后脑勺和肩膀构成的“山峦”包围着。坐下时,椅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骤然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视野,瞬间被压缩成一条狭窄的缝隙。黑板?那只是一片遥远的、模糊的白色区域,上面蠕动的粉笔字迹如同天书,根本无从分辨。讲台上陈老师的身影,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一种巨大的无助和失落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全身。我下意识地侧过头,望向曾经那个靠窗的位置。
何金文已经坐在了新的地方——第三排中间,一个视野绝佳的位置。他正侧头和旁边一个成绩不错的男生低声说着什么,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仿佛过去几天的疏离和那句冰冷的“保持距离”从未发生。他甚至没有朝我这个角落瞥过一眼。那个曾经近在咫尺的同桌,如今隔了整整三排人海,中间横亘着成绩的鸿沟和刻意疏远的冷漠。课桌之间那道窄窄的缝隙,此刻延伸成了无法跨越的银河。
正当心口的酸涩几乎要溢出来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抱着书包,风风火火地冲到了我前排的空位,“哐当”一声放下书包,一屁股坐了下来。丸子头随着动作俏皮地一晃。
是宇文玥彤。
她也考砸了,位置同样靠后。她转过身,手肘大大咧咧地压在我的桌沿上,脸上没有半分考砸的沮丧,反而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近乎挑衅的亮光。她压低声音,凑近我,嘴角撇出一个夸张的弧度:
“喂!龙龙!看见没?陈嗲这招够狠啊!按成绩排?切!”她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不就是想把我们这些‘害群之马’都发配边疆,眼不见心不烦嘛!还美其名曰‘怕谈恋爱’?笑死人了!他以为坐远了就安全了?心长在自个儿身上,坐前排该谈还不是谈!”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愤愤不平的活力,像一簇小小的火苗,在这冰冷的角落里跳跃。我被她这直白又大胆的吐槽弄得一愣,随即一股暖意夹杂着酸涩涌上心头。是啊,这位置安排,哪里是为了什么“视野”、“公平”?分明是陈嗲简单粗暴的隔离政策,将他认为的“隐患”和“差生”,一股脑儿扫到了被遗忘的角落。我和宇文玥彤,龙凤(她坐在更远的另一组后面),都成了这“隔离区”的居民。
“就是,”我忍不住小声附和,声音有些发闷,带着委屈,“坐这么后,连黑板都看不见,还怎么学……”
“学个屁!”宇文玥彤嗤笑一声,声音更低,却更有力,“坐前排就真能学进去?我看前排那几个,眉来眼去的也不少!”她朝前排某个方向努了努嘴,意有所指。
果然,教室里虽然表面安静下来,但新的“暗流”已经开始涌动。后排这片“放逐之地”暂时无人关注,前排和中段那些新组成的“邻居”们,却正处在新鲜感的试探期。细碎的交谈声如同蚊蚋,在桌椅的缝隙间流淌。
“喂,看见没?王强和张丽,刚才选座故意坐一块儿的!”
“何止!刚才搬书的时候,王强还帮张丽搬呢!那眼神,啧啧……”
“还有赵明和李芳,下课就凑一起走,放学还一起等车,肯定有情况!”
“这才换座位多久啊?动作真快!比我们当初……”
“嘘!小声点!陈嗲耳朵灵着呢!”
那些压低的、带着兴奋和窥探欲的议论,像细小的风,断断续续地钻进耳朵。谈论的主角已经悄然更换,曾经围绕着我和何金文的流言蜚语,如同退潮般迅速被新的、更鲜活的八卦所取代。我和何金文的名字,连同那场短暂的风波,似乎就这样轻易地淹没在了更新迭代的谈资里,成了过去式。
没人再特意把目光投向这个角落。我和宇文玥彤,像两粒被遗忘在桌角的粉笔灰,在陈嗲洪亮的讲课声和前排同学记笔记的沙沙声中,沉默地存在着。宇文玥彤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在草稿纸上画着谁也看不懂的涂鸦。我则努力地伸长脖子,试图从那片人头的缝隙里捕捉一点黑板上模糊的字迹,眼睛酸涩发胀,收获却寥寥无几。
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光柱里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它们无声地飞舞、旋转,最终缓缓飘落,落在我摊开的、几乎空白的笔记本上,落在我因为用力张望而微微颤抖的睫毛上,也落在我空荡荡的、失去了同桌的课桌上。尘埃落定,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某种“秩序”之中。只是这角落里的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清晰地提醒着我:有些距离,一旦拉开,便如同这讲台到最后一排的遥远,再也无法轻易跨越。而某些刚刚萌生、还未来得及看清模样的东西,早已在流言和现实的冰冷切割下,无声地消散在这尘埃飞舞的阳光里,连一丝余温都不曾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