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嗲那场雷霆万钧的训斥,如同在平静的池塘里投入巨石,激起的涟漪并未因检讨书的递交而平息。宇文玥彤和龙凤的名字,在273班的空气里发酵,裹上了一层带着异样眼光的黏腻外衣。
课间,当宇文玥彤像往常一样,试图加入女生们围绕小卖部新进零食的讨论圈时,空气会微妙地凝滞一瞬。那些原本叽叽喳喳的声音会不自觉地压低,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随即又快速移开,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疏离。有人会故意提高音量,谈论着“诚信”和“公平”,字字句句像裹着糖衣的小针,看似无心,却精准地刺向同一个方向。
“有些人啊,就是脸皮厚,被当众抓了还能跟没事人似的。”一个女生斜睨着宇文玥彤的方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
“就是,害得我们班都被连累了,陈嗲这几天看谁都不顺眼……”
“龙龙,你说是不是?”话题突然毫无预兆地转向了我,带着一丝刻意的亲昵和探究。
我猝不及防,像被架到了火上烤,尴尬地僵在原地,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宇文玥彤的脚步顿住了。她猛地转过身,丸子头随着动作倔强地一晃,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大眼睛此刻像淬了冰的琉璃,冷冷地扫过那几个说话的女生。没有愤怒的争辩,没有委屈的泪水,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她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嘲讽的弧度,仿佛在说:随便你们。
她拉着龙凤,径直穿过那片弥漫着窃窃私语的低气压区,挺直了脊背,像两棵在寒风中倔强挺立的小树,走向操场空旷的方向。背影决绝,带着一种“我自岿然不动”的孤勇。她们真的不在意吗?还是将那汹涌的委屈和难堪,死死地压在了看似坚硬的外壳之下?无人知晓。但她们这种“无动于衷”的姿态,无疑让那些投掷流言的人感到了挫败,甚至,一丝恼羞成怒。
于是,那股无形的、带着恶意的暗流,开始悄然转向。
不知从何时起,一种细碎如蚊蚋的声音开始在教室的角落、走廊的拐角、甚至厕所隔间的门板后滋生、蔓延。起初只是零星几个字眼飘进耳朵:
“诶,你们发现没?李宇龙和何金文……是不是走得太近了点?”
“就是就是,整天头碰头,嘀嘀咕咕的……”
“何金文还老逗她笑呢!上课传纸条我都看见过!”
“该不会……真有点什么吧?这才开学多久啊……”
这些声音起初还带着试探和戏谑,像投入水面的小石子。但很快,在缺乏有效制止的真空里,它们迅速发酵、膨胀、扭曲,编织成一张粘稠而恶意的网。内容变得越来越具体,越来越不堪:
“李宇龙倒贴的吧?你看她看何金文那眼神……”
“何金文也是,跟这种乡下丫头混一起……”
“说不定人家私下早就‘在一起’了呢?啧啧……”
“难怪宇文玥彤作弊被抓,近墨者黑嘛……”
这些流言蜚语不再是模糊的窃窃私语,它们开始带着姓名,带着指向明确的恶意,像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绕过来。每一次走进教室,我都能感觉到那些若有若无、黏腻审视的目光粘在背上,像甩不掉的蛛网。每一次课间想去问何金文一道题,周围就会瞬间安静下来,几道目光毫不掩饰地投射过来,带着看好戏的促狭和鄙夷。空气变得沉重而污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被窥视的窒息感。
最让我心慌意乱的变化,来自于身边。
何金文,那个曾经像小太阳一样散发着热量、会对我眨眼、会兴致勃勃分享魔方新玩法的同桌,像是突然被按下了静音键和隔离键。他不再主动跟我说话。当我的目光带着疑问和求助看向他时,他会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移开视线,转而专注地盯着空无一物的桌面,或者假装埋头在抽屉里翻找东西。即使不得不传递作业本,他的指尖也刻意避开与我的触碰,动作僵硬得像在传递一枚炸弹。课间,他不再留在座位,而是迅速混入男生堆里,大声说笑,仿佛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却厚实的墙。他甚至开始频繁地、刻意地调换座位,以各种理由挤到其他男生旁边,只为了离我这个“麻烦源头”远一点,再远一点。
课桌之间那道窄窄的缝隙,仿佛一夜之间裂开成了深不见底的鸿沟。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刻意的疏离,比任何流言蜚语都更锋利,更直接地刺穿了心脏。
终于,在一次放学后,教室里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人。我鼓足勇气,趁着宇文玥彤和龙凤还没过来,快步走到正在慢吞吞收拾书包的何金文桌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声音大得自己都害怕被旁人听见。
“何金文……”我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自己都厌恶的颤抖,“你……最近怎么了?为什么……不理我了?”
他收拾书包的动作猛地一顿,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他没有抬头,只是将一本数学书用力地塞进书包里,拉链拉得哗哗作响。沉默了几秒,他终于抬起头。那双曾经明亮飞扬、带着狡黠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冰冷的灰雾,里面充满了疲惫、躲闪,还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
他避开我直视的目光,视线落在我身后的空地上,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像冰锥砸在地面:
“李宇龙,最近班上……风言风语太多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为了……为了各自的名声,也为了少点麻烦,我们……还是保持点距离比较好。”
说完,他像完成了一个艰难的任务,迅速抓起书包甩到肩上,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教室。背影仓促,甚至带着点逃离的意味。那句“保持距离”还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锋利的棱角,狠狠剐蹭过耳膜。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骤然抽走灵魂的泥塑。
教室里最后一点光线也暗了下去。没有眼泪,没有质问,只有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瞬间吞噬了四肢百骸。心口像是被那冰冷的话语凿开了一个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寒风。那些曾让我脸红心跳的瞬间——他飞转魔方时的专注侧脸,他凑近说话时身上阳光晒过青草的气息,他对我眨眼时眼中跳跃的光芒——此刻都变成了尖锐的讽刺,嘲笑着我的自作多情和愚蠢的幻想。
原来,那些悸动,那些隐秘的、带着甜味的期待,都只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原来,在他眼中,我不过是一个需要避嫌、需要划清界限的“麻烦”。
原来,流言的杀伤力,可以如此轻易地斩断少年人之间刚刚萌芽的、或许本就不甚坚固的联结。
窗外,暮色四合,天空是压抑的灰紫色。教室里空荡荡的桌椅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像无数只窥伺的、无声嘲弄的眼睛。我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座位,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桌面那道浅浅的划痕——那是何金文曾经兴致勃勃给我讲解一道几何题时,激动之下用笔尖划出的。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原来,所谓的好感,所谓的“邻居”情谊,在汹涌的流言和自保的本能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像阳光下的肥皂泡,一触即破,连一点水痕都不会留下。
我终于明白了。
那场关于花径、阳光和温暖手掌的梦,终究只是一个梦。而现实的底色,远比梦境冰冷、粗糙,也远比魔方的色块更加难以捉摸和令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