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的阴影,像一场提前到来的寒流,悄无声息地侵入了273班。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油墨、粉尘和无形焦虑的滞重气息。课桌被拉开距离,彼此间隔着一道象征性的楚河汉界。黑板上用粉笔写下的“沉着冷静,认真答题”几个大字,此刻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嘲讽。
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心黏腻,握着笔的手指微微发凉。摊开的数学试卷像一片布满荆棘的密林,那些复杂的符号、纠缠的几何图形,对我而言如同天书。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无法落下。余光里,何金文的位置就在旁边。他倒是“沉着冷静”得很——试卷被他随意地推到一边,像个巨大的、无用的背景板。他整个人已经舒服地趴在了桌面上,脸埋进臂弯,只露出一头微卷的短发,随着他均匀的呼吸轻轻起伏。阳光斜照在他背上,勾勒出放松的轮廓,与整个考场紧绷的氛围格格不入。
讲台上,监考的王老师是个面容严肃的中年女教师,鼻梁上架着厚厚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全场。她的脚步很轻,像一只警惕的猫,在过道间无声地逡巡。当她的影子第三次无声地笼罩在何金文的桌角时,她终于停下脚步,曲起指节,在那张沉睡的课桌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像冰锥刺破了考场的寂静。
何金文肩膀一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睡眼惺忪,脸上还印着衣袖的褶皱。他茫然地看了一眼王老师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又看了看自己空白的试卷,喉咙里含糊地咕哝了一声什么,慢吞吞地坐直身体,象征性地抓起了笔。王老师没说话,只是用镜片后冰冷的眼神警告地盯了他几秒,才继续她的巡视。何金文拿着笔,对着试卷发了几秒钟的呆,眼皮又开始沉重地往下耷拉,脑袋一点一点,眼看又要滑入梦乡。
我的目光艰难地从他那令人羡慕的“悠闲”状态移开,重新聚焦在自己那片令人绝望的“荆棘林”上。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像细沙从指缝间无情地溜走。试卷大片大片的空白,像一张张咧开的、无声嘲笑的嘴。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带来一阵痒意,我却不敢抬手去擦。
就在这时,前排传来一丝极其轻微的骚动。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只见坐在我斜前方的宇文玥彤,正焦躁地咬着下唇,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试卷的边角。她时不时地扭头,用眼神向隔着一条过道的龙凤发出无声的求救信号。龙凤,那个总是带着点羞涩、说话细声细气的女生,此刻眉头紧锁,显得异常紧张和为难。她看看宇文玥彤,又飞快地瞟一眼讲台上王老师移动的身影,身体绷得笔直,手指用力地捏着自己的笔杆。
宇文玥彤显然等不及了。她趁着王老师背对我们,巡视到教室另一侧的短暂空档,猛地将一张小小的、揉得几乎看不见的纸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龙凤的桌角弹了过去!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纸团在桌面上轻轻一跳,滚落下去。
龙凤的身体明显僵住了。她低着头,死死盯着那个落在自己脚边的、小小的白色纸团,仿佛那是一个烧红的炭球。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呼吸都屏住了。几秒钟的挣扎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最终,在宇文玥彤近乎哀求的、灼灼的目光逼迫下,龙凤像是被无形的线操纵着,极其缓慢地、颤抖着弯下腰,手指飞快地掠过地面,将那枚“烫手山芋”攥进了手心。她甚至不敢抬头,用另一只手摊开试卷做掩护,以最小的幅度,将捏着纸团的手伸向了宇文玥彤的方向。
宇文玥彤眼中闪过一丝狂喜,正要伸手去接——
“宇文玥彤!龙凤!”
一声冰冷、毫无感情的女声如同惊雷,在寂静的考场里炸响!
王老师不知何时已幽灵般出现在她们侧后方,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钉在龙凤那只僵在半空、捏着纸团的手上,以及宇文玥彤伸出的、意图接应的手上。整个考场的空气瞬间冻结了!几十道目光“唰”地聚焦过来,带着惊愕、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宇文玥彤伸出的手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脸色瞬间煞白。龙凤更是浑身一抖,捏着纸团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捏得发白,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纸条,交出来。”王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像一块冰砸在地面上。
龙凤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颤抖着摊开手心,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皱纸团,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王老师面无表情地取过纸条,展开看了一眼,又冷冷地扫过宇文玥彤和龙凤惨白的脸:“考试纪律,不懂吗?第一次提醒,最后一次!”
警告的余音在教室里回荡,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宇文玥彤和龙凤像两尊被定住的雕像,僵在座位上,大气不敢出。何金文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惊醒了,他坐直身体,看看讲台,又看看前排,脸上带着一丝茫然和惊讶。我则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一种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短暂的死寂后,考试继续进行。但王老师那冰冷的警告显然没能真正穿透宇文玥彤的侥幸和焦虑。仅仅过了不到十分钟,就在王老师再次转身走向讲台的瞬间,宇文玥彤又动了!这一次更隐蔽也更急切——她飞快地在草稿纸上写下几个数字,撕下那一角,趁王老师背身的刹那,以更快的速度,再次弹向龙凤!
然而,王老师像是背后长了眼睛。
她甚至没有完全转过身,只是脚步猛地一顿,头微微一侧,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精准地捕捉到了那张在空中划过的、小小的白色纸片!
“够了!”王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在安静的考场里炸开!她猛地转身,几步就跨到宇文玥彤和龙凤桌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震怒和失望。“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一而再,再而三!当考场是你们家后院吗?!”她一把抓起宇文玥彤面前写了一半的试卷,又毫不留情地抽走了龙凤面前同样空了大半的试卷,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裁决般的冷酷。
“你们两个!考卷没收!考试资格取消!”王老师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任何辩驳。她拿着那两张承载着焦虑和侥幸的试卷,像举着罪证,大步走向讲台。
宇文玥彤和龙凤彻底懵了。宇文玥彤的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那双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屈辱和不甘的泪水。龙凤则完全崩溃了,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肩膀剧烈地抽动着,死死地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气氛凝重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试卷被收走,但没有人敢立刻离开。很快,教室门被一股带着怒火的风猛地推开。
陈老师来了。
他标志性的红脸膛此刻涨得发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浓密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那双平时带着点粗犷笑意的眼睛,此刻喷射着骇人的怒火。他几步就跨上讲台,目光如同两道燃烧的探照灯,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刺在宇文玥彤和龙凤身上,那眼神仿佛要穿透她们,将她们钉在耻辱柱上。
“宇文玥彤!龙凤!”他的声音如同滚雷,在教室里炸开,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你们两个!出息了啊!啊?!”他猛地一拍讲台,粉笔灰簌簌落下,“作弊!还一犯再犯!当我陈海燕的话是放屁?!当考场的规矩是摆设?!脸呢?!你们的脸呢?!丢到姥姥家去了!”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在讲台上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踏得地板震动。洪亮的怒吼如同鞭子,一下下抽打在寂静的空气里,也抽打在宇文玥彤和龙凤早已崩溃的神经上。他痛斥她们的无视纪律,痛斥她们的不思进取,更痛斥她们对诚信的践踏。唾沫星子在空气中飞溅,他指着她们的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其他人怎么不抓?那是因为其他人没像你们这样蠢!没像你们这样把老师的警告当放屁!”他吼得声嘶力竭,脖子上青筋毕露,“写检讨!三千字!一个字都不能少!明天早上交到我办公室!写不清楚,写不深刻,你们俩就给我滚回家写!写好了再来上学!”
风暴终于停歇。陈老师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最后狠狠瞪了她们一眼,摔门而去,留下满室死寂和两个被骂得魂飞魄散、泪流满面的身影。宇文玥彤猛地趴在桌子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充满了委屈和不平:“凭什么…凭什么只抓我们…别人也…也传了…”她抽噎着,声音破碎。龙凤则只是无声地掉着眼泪,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尽管满腹的委屈和怨怼,放学后,两人还是红肿着眼睛,默默地拿出纸笔,在空旷下来的教室里,在夕阳投下的长长阴影里,一笔一划,沉重地开始书写那份浸透了泪水、羞愧和陈嗲雷霆之怒的三千字检讨。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成了教室里唯一的声响,沉重而缓慢,仿佛在刻录着青春里第一次深刻的、火辣辣的教训。窗外,暮色四合,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沉沉地压着两个年轻而沉重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