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庆祝近来时运不济。先是，办的企业被上级媒体曝光，一夜之间被拆成了一堆废墟。他蹲在废墟上，看着一手建起来的厂房满地狼藉，当场就掉眼泪了。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青年下海，历经浮沉，当年用办养老院作为条件，从政府手里批来了一块地，办了开厂房的手续。风光了十多年，现如今，一句环境污染，一笔勾销。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想要东山再起，又谈何容易呢？
他也愤怒，愤怒于某些人的翻脸无情。他也想过拿养老院当筹码，再换取一点什么，但看着那些老人的熟悉脸庞。他就把这个念头彻底打消了。
童庆祝现在只能打落牙齿往里吞，把养老院背起来，朝前走。偏偏，运气背时，吃水也塞牙缝。他打电话给柳鹤翔，刚想说一点养老院的事情，一通电话，倒先挨了一顿骂。
柳鹤翔骂完，童庆祝才算明白，贝英洪到信访局去了。贝英洪告了状，信访局把信访件一转，到了局里。局办公室又一转，就到了柳鹤翔手里。
柳鹤翔从办公室接到信访件时，当场就把办公室主任骂了一通。他刚从分管副县长那里回来，对贝英巧葬礼的事情，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不想，屁股还没坐下，信访件来了。他骂信访局，真不是东西，就知道接访分任务。骂贝英洪，真他妈不是东西，在这节骨眼跳出来搞事情。骂局办公室，只会当二传手。当然，最该骂的还是童庆祝，头毛都花白了，办事还不牢靠。不牢靠也还罢了，到现在都还不跟他说。
贝英洪这个人，他是知道的，过去就是个流氓无赖、脑不灵清。当年严打没把他打死，真是苍天无眼。柳鹤翔这样想，那边，童庆祝来电话了。柳鹤翔逮着机会，又把童庆祝骂了个狗血喷头。
还汇报呢，吃狗屎去吧。骂完了，柳鹤翔还用鹤墟方言说：“疥狗把污落你头上了，你还不晓得擦。”
童庆祝挨了一顿骂，强压着心头的悲愤，说：“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我们还是商量下怎么办吧。老同学，柳大局长，什么时候有空，接见下我？”
柳鹤翔只好应允他，约了时间。童庆祝把手头的凭证资料理了理，塞在公文包里，赶到柳鹤翔办公室。柳鹤翔丢给童庆祝一支烟，又从左手边矮柜抽屉里摸出一个青瓷烟灰缸，给自己点了烟，弹了两下，才把信访件丢给童庆祝。
童庆祝这时哪敢点烟，赶紧拿了信访件看。只见那信访件上，歪歪扭扭写了一大段，把他批了一通。内容如下：
“尊敬英明的领导，我是贝桥村村民贝英洪。我向您们举报一个天理不容的事情。我姐贝英巧，是贝桥村村民，后来嫁给丁公村村民王开山。王开山后来下落不明后，我姐没有再嫁人，后来还领养了一个女儿，前几年死掉了。我姐就单身一人，后来辛亏共产党好、政府好，给安排到幸福养老院。前段时间，在幸福养老院时，不明不白死了。我可怜的姐姐。您死得好惨。您怎么都不等弟弟见您最后一面。我可怜的姐姐。养老院在没有通知我的情况下，私自把人烧掉，并和丁公村村民王平山、王海邦，也就是王开山的弟弟和侄子，等人一起，私自分掉我姐留下来的财产。我姐省吃省用，留下来的钱，还有金银器，其中有一对龙凤手局，是我们江家的传家宝，也全多被他们分掉了。后来我找养老院领导童庆祝商量，叫他出面做好我姐财产分配，但是他不肯出面。他心里有鬼，吃背后、搞贪污，当然不敢出面。为让我姐的死大白天下，我在这里请您们青天大老爷，把童庆祝他们绳之以法。请您们公平处理我姐留下来的财产。此致，敬礼。贝桥村村民贝英洪。”
信访件虚虚实实，摆明了想搞事情。童庆祝看了两遍，骂了一句他妈的。
“说你谋财害命呢。”柳鹤翔说。
“他妈的，我自首算了。”童庆祝说，“反正我早就是个污染环境的罪人了，最好把我抓起来，省得我再背着养老院这个烂摊子。”
柳鹤翔把信访件拿了回去，用笔在上面点点，说：“这个贝英洪，是个颠人、流氓，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的，你惹他做什么？”
说完，他看看童庆祝，又安慰他说：“你也不要说这种话，现在拆你的厂，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官大一级压死人嘛，一级压一级，不拆你拆谁？别的我不好说，现在你的情况，我们都是清楚的。现在局里也正在研究，对你养老院的事情，特事特办。总要帮你渡过难关的。”
“还帮我渡过难关呢。柳鹤翔，当初可是你们求着我，在鹤尾办一个养老院，替你们缓减压力的，现在倒好，你们压力缓减了。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倒来搞我。”童庆祝说，“还说我吃背后搞贪污嘞。他妈的，我又不是你们当官的，有什么背后吃。”
“贝英洪的颠人话，你听他做什么？”见童庆祝牢骚越发越大，柳鹤翔只好反过来安慰他，“当年的事情，我们也不要再去扯了。扯这些没有用。第一，当时不是我定的，老同学，你也不能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吧。第二，当年用养老院换地皮，那是一笔双赢的合作嘛，那么早就有民办养老院，当时还是典型呢。这些年，你办厂也没吃亏。”柳鹤翔说。
童庆祝稍稍消气，才解释说，对贝英巧的事情，贝英洪一直就没管过，他现在跳出来，摆明了就是胡搅蛮缠，想要讹钱。
柳鹤翔说：“事情麻烦就麻烦在这里。你没和他打过交道，还不知道他，我在梅溪乡当副乡长的时候，可是没少和他斗法。这人脑子不灵清的，有时候搭对了，就给你想各种怪招。有时候没搭对，他就跟你耍无赖。”
“九十年代，我联系贝桥村时，你猜他给我出了一个什么主意？”柳鹤翔自问自答，“那时候，大家都还在挖公路呢，这位，直接写了一个什么天路工程的建议，非叫我去找人做这个工程？”
“天路工程？”听到这个名称，童庆祝来了兴趣。
“对，他说挖公路太麻烦，叫我们直接在每村村口竖一根大柱子，柱子顶端用铁索相互连起来，然后再铁索上设置轿厢，大家出门，就直接坐上轿厢开走。”柳鹤翔说，“这还不算离谱，更离谱的是，这位还把建议写到了市里、省里，说要把全省都连成一个天路网呢。”
童庆祝愕然。对贝英洪，他只知道是一个老上访户了，没想到还有过这么一个奇妙设想。
“那几年，他发了疯一样，到处找领导推他那个天路工程，我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这样过了几年，他突然又说不弄天路工程了，说要造铁路，说要从福建那边，造一条铁路过来，直接引到丽水、杭州去。”柳鹤翔说。
童庆祝点了点头，说：“这倒是个实际的建议，不过，那时候，连公路都没有，丽水都没火车，他也太异想天开了。”
“鬼知道他这些怪念头从哪里来。”柳鹤翔说，“他是一个路疯子，那时候，他还有个外号，叫阿海五节目。”
“阿海五节目？”童庆祝好奇。
“就是英语，我有一个梦想的意思。鬼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那几年，他就是这样喊的，只要乡里、县里有会议，他就偷偷溜到会场去，突然钻出来，大喊一声，阿海五节目。”
“他能有什么节目呢？全都是跟路相关的，什么县城的路太窄了，要造四个车道啦。什么溪口这里要搭一座桥，把公路修到文成去啦。什么火车速度太慢，以后要发明快速火车，三小时到杭州啦……他的名言，没有路，就没有出路。”柳鹤翔说到这里，长长吐了一口气，“现在看来，他是对的。他比我们早了整整二十多年。”
“兄弟，他是对的。”柳鹤翔说，“但他说一个疯子、流氓无赖。他光知道设想，但全无一点落地的能力，谁能相信他呢？后来我就调走了。也不知道接手的人用了什么法子，才让他消停下来。”
柳鹤翔猛吸了一口烟。他的脸隐在烟雾里。他的眼前闪现过贝英洪的姐姐贝英巧。他喊她“穆桂英”，丁公村人则喊她“泥牛”。那一个壮实的、能顶半边天的女人，和她的兄弟一样，都是路疯子。但她比她弟弟更沉静更踏实。她弟弟满世界喊着修路，被满世界的人当成颠人，她却只守着一个村子，像牛一样不吭一声，一味用锄头和钢钎，在泥土地里、在青石壁上，抠挖出公路来。现在，姐姐永远地安眠了，她将按着自己的心意，到大海里去，到大地方去。弟弟却还在满世界搞事情，他精力旺盛永不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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