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像被人翻开的一本新练习册,纸页还带着一点黏。高二楼的光线白得厉害,窗外的梧桐抖着亮亮的叶脉,走廊风扇还没完全醒,慢吞吞地划圈,粉笔灰在空气里轻轻悬着。
班主任抱着名单进来,粉笔敲了两下黑板:“按身高排座位。”
教室瞬间炸开了锅。
“啊啊啊我要进前排了。”
“矮子的天堂,长个子惨案现场。”
林初夏站在队伍里,一边心里念着“靠窗、靠窗”,一边假装不在意地跟身边人聊天。叫到她时,是第三排左边靠窗。阳光正好落在她的肩上,桌面被照得亮亮的。
人群在老班的嗓音下开始涌动,鞋底磨地的声音一股一股往前推。林初夏从人堆里探出半个脑袋,仔细听着那个她想要听到的名字,最后一排靠窗,江以晟。
她把“江以晟”三个字在心里轻轻描了一遍,像用铅笔在纸背后打底。不是惊喜,也不是紧张,是一种被落下锚点的踏实感。位置不过几行,可像隔着几个月的迂回。
她侧身让出空位,退到门边,先不急着往里挤。手里笔袋被她捏出一个浅折,她又把它抚平。教室里桌椅新得发亮,木头毛刺还没被手掌磨顺,黑板正中写着“欢迎”,粉尘沿着笔画轻轻掉。
她走到第三排,把书放下。新同桌已经坐定,是之前三班的何峻,跟江以晟之前是同班同学,那他们应该很熟吧,这个男生好像也打篮球,之前在球场见过,她心里想着到时候该怎么样先和这个男生打好关系,然后迂回战术。何峻戴了副黑框眼镜,是那种方框的,但镜边不是很粗,他的皮肤被运动场晒成健康的颜色,肩背直,抽屉里的本子按厚薄排得整齐。他朝她点了一下头,没有多余的话。礼貌,也像是把自己放在该放的位置上。
看起来像是一个好人。
她冲他笑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手指把中间那条桌缝抹平,指腹蹭到细小的刺,顿了一下。窗外风钻进来,书页起一角,她按住。眼角余光忍不住往最后一排看。靠窗的位置,白衬衫的一侧被光切开,肩线很干净。江以晟把笔袋拉链一格一格合上,动作不急不缓,像身体有一套固定程序。那种专注看起来不需要谁知晓,他也不打算让谁知晓。林初夏移开视线,心里仍旧有一点要笑的冲动,像听见暗号的人在心里点头。
靠门那列,王馨走进来,头发在阳光里柔一柔。她不看任何人,或者说她看谁都一样,目光平稳,像在看风。林初夏知道她是谁,那个绿了她的女主角,唉,知道得越清楚,就越不想抬头,也不是因为害怕,就是觉得很尴尬,而且一个男生为了这个女生戏耍了她,让她产生了那种我是不是不够好的想法,她不是很喜欢这种感受。她把笔插回笔袋,假装专注于本子边角那块还没贴平的姓名贴。
李蔓蔓从后门进来,看着这个曾经挑衅她并且浇灭她暗恋的火花的女人,林初夏的心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是谁跟她说学理科的女生少的,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聚在这个班了。
此刻,人生如戏在她面前终究是具像化了,还有心如死灰。
她心里默念一百遍谢芷婧,这个女人居然抛下她去文科班,so sad....
独留她一人在这里面对这些水深火热,尴尬的不行。
李蔓蔓步子很直,马尾甩到肩胛骨上方,嘴角带着一点总也收不起来的锋。她低头理书,指尖敲了两下纸面,像在给自己打拍。她的座位离江以晟不远,中间隔着一个人。她没看他,可她的肩膀在靠近那一排时明显收了一下,又很快放松,像把某种在意压回胸腔里。她坐下来后开始削铅笔,把铅笔削得很细,笔屑堆成一小堆,顺手一抹,屑落桌角。手指停住两秒,又把那一小片屑耐心扫干净。她知道自己在紧张,不想承认,就把动作做得比平时更利落。
而那边的林初夏看到他们俩的座位的时候,心又小小的死了一下。
栗泽坐在林初夏正后面,凑近低声道:“你位置不错啊,前排大佬。”
她回了个笑,“你离后门也不远啊,逃课方便。”
栗泽笑得理直气壮:“我从来不逃课。”
呵呵,你要是敢逃课我就会去给谢宝告状,她心里想着。
上课铃像从校园另一端推过来,推到教室里,撞出一点轻轻的震。新座位让每一口呼吸都还在重新对齐。粉笔在黑板上划第一道直线时,教室里那点未安稳的浮尘仿佛也落了地。
何峻的字很端正,握笔的手指关节有薄薄的茧。他记笔记的时候偶尔停半秒,眼睛往板书上收回来,再落下去,像把每一条信息在脑里排了架。自己的同桌大概是个有主见又爱笑的人,笑得很坦诚,问起事情来不绕弯。这样的同桌,不难相处,也不好糊弄。他当课代表太久,对人轻重远近有天然的秤。
第一节课过去,铃声换了方向,从走廊往里倒。课间的空气被放出来,瞬间热闹。三班来的那几个人照旧占住门口栏杆,肩并肩朝楼下看,不需要主题,笑声自然起伏。四班那小群人靠在另一角,交换学案,递糖,像旧时的队形没有散。何峻过去站了一会,别人说他笑,他就笑两声,眼里仍有一点对新班的警醒。
林初夏不太喜欢挤,她留在座位上,把笔帽卡回去,又取下。她把水杯拧开,喝一口,凉意从喉咙落下,心口顺了些。她又忍不住回望最后一排。江以晟没起身,手里翻着参考书,翻页的速度不快,像每一页都看得进去。他的眼神落在纸上,专注到让周遭喧闹往外退了一圈。她忽然觉得好笑,笑自己的注意力还是容易被某个人拽走。她把笑按住,低头给本子角落画了个小三角,把那点要冒头的情绪压在图形里。
午休的光更白,压在窗沿上。食堂的铃一响起,走廊立刻被脚步填满。陆之恒站在理重二班门外,手插口袋,朝里探头喊了一句,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轻轻松松喊同学:“王馨,走吗。”
王馨把水杯盖紧,起身。她的手很稳,动作极有分寸,像给所有镜头留合适的边界。她并不举目四顾,目光只在自己要走的那条路径上巡了一遍。走到门口,她侧了侧身,给从另一边挤进来的人让出半步。她知道林初夏坐在哪里,所以当她感受到视线上方的人的随意一瞟时心里咯噔了一下。她转头看向林初夏,但在她抬头前扭开了。那种躲不是惧,是一种“不想分享”的别扭。王馨在心里说了一句“也是”,然后把这句丢进了嗓子眼里,没让它出来。
陆之恒顺着王馨的步子走。刚刚他的余光像被什么小钩子钩了一下,心里一紧,又立刻松。那紧不是心痛,是一种被自己过去攥住的难堪。
他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跟林初夏在一起,明明白白地知道,不愿承认就把理由往远里推。他嘴硬,一直都嘴硬,把情绪藏在嘴硬后面,自以为就能抵挡住别人的目光。站到楼梯口,王馨像做了个小决定,转头笑了一下,语调轻而平:“我跟你前女友一个班。”
陆之恒脚下微微一顿,这一顿不是为了这句话,而是为了他自己在这一秒被翻开的心。
画面像被扯出一条胶带,连着那几段不算很长却粘人的回忆。第一次考场相见,走廊碰面,操场边递过来的一瓶水,假装不经意的靠近,还有那个把喜欢写在脸上的女孩。
他心里一酸,酸得像被风吹过的眼球,下一秒他就把这酸往回吞,嘴角往上挂一点毫不在意的弧度,轻轻说:“她算什么女朋友。”
话说出来,风从楼道口灌过,吹得这话像碎纸一样散。但这散是他要的。王馨垂眼,没接,心里却像被竹签轻轻点了一下。不是开心的感觉,也不是胜利的感觉,是一种把一根线打结的感觉。
她知道他在否认,知道否认里藏了和她无关的旧账。她不是没在乎,只是她一直把在乎用更好看的方式收起来。她继续往下走,脚步没乱。她的自尊心安静,体面胜过占有。不问,不逼,不落痕迹地把这段话装进一个礼貌的沉默里。
林初夏从侧门出去,刻意绕了另一个楼梯。她不怕见到谁,她只是懒得在今天这种新鲜的空气里,给过去腾出位置。
食堂里人声像锅边的热气一层一层往上冒。她端着饭盘找位置,坐下时发现栗泽在对面,把矿泉水往她那边推:“盐放多了,喝点水。”
她抬起下巴,笑得飞快:“关爱同学成长。”
她笑着,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想王馨和陆之恒刚才的背影,想那句“算什么女朋友”,想自己在楼梯口绕路时的不耐。
明明一开始就不是她在主动,怎么最后搞得还像是她被甩了一样啊,本来她也没多喜欢陆之恒,但弄的在别人眼里她是可怜的那个,凭什么啊,真是无语。
她自我审查一圈,给出结论,她才是正常的那个人,陆之恒和王馨都有病。她对自己说,今天的笑不许掉,一切都不会因为别人变味,就这么定了。
下午第一节物理,老师写板书时粉笔在黑板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林初夏的铅笔在纸上走得飞快,页边角落的三角形排成一列。何峻把受力图画得很干净,箭头细而准。他注意到她的余光偶尔会飘去最后一排,注意到她飘回来的速度越来越快,像在练习一项新的自律。他没有抬头看那一排,他不觉得好奇可耻,他只是习惯把重心放在能把控的事情上。
他对身边的同学有一种安静的保护欲,来得自然,不张扬。像现在,他在页边写了一句更直观的推导,稍稍把本子往她这边靠了几毫米,不多不少。
第三节下课,走廊的光变得软。李蔓蔓从座位上起身,慢慢走到后排,把作业交给课代表。她经过江以晟时,步子轻轻顿了半拍。她看他,不知从哪里开始看,又不知把视线放在何处才不显得刻意。
于是她看他的手。他握笔的姿势很好看,指节清楚,手骨在纸面上留下一列线,她看了不到两秒,立刻移开,像被烫了一下。心口有点空。她不想承认这空是因为他没有抬头。
她给自己找了个圆滑的解释,说是新学期所有人都忙,他不会抬头看谁。理由立刻成立,她的呼吸也平了下来。她把作业放下,转身走,一缕马尾拍在后背,像给自己打一记醒脑的轻响。
她提醒自己,她跟他没有任何关系,过去的轻浮话当时不过是赌气,谁有年少的时候不说两句不经大脑的话。可是她又想起去年那个午后,走廊风把头发吹到眼睛里,有人把她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她没看清是谁,也可能只是风。她把这段记忆揉得更成团了些,塞进口袋里。
江以晟没抬头。不是因为感受到了一抹视线,而是他在对付一个思路不顺的步骤。他把前一题的中间量推回去,换了另一条路径。
笔在纸上停三秒,再落下。他的世界有时很窄,只容得下题目信号和自己的呼吸,他并不是对外界没有感知,他只是习惯了把这些感知放在纸背后。
早上在座位表前他也看见了“林初夏”三个字,眼睛停了两秒,像在确认某种排列。这两个字给他的感觉像桌面上一颗小小的圆珠,不重,滚到哪儿都能看得到。
他不把这种感觉往“喜欢”上去想,他对自己的词很严格。喜欢这个词在他那里要经过层层关卡。现在它只是一个温度,带着一点光,放在他的视野边缘,他不拒绝,也不招呼。
午后末节的课间,楼道里忽然静了一瞬。有人喊:“陆之恒,王馨,走了。”声音从另一头传过来,带着笑。王馨应了一声。她起身时看见桌面上的水杯盖没有拧紧,顺手拧了一下。她不在班里找任何人的视线,没有意义。她对“清楚”这个词要求很高。她知道陆之恒的眼神闪躲过,她也知道他的嘴硬是为了不让自己尴尬。她对这点体面是满意的。
满意与喜欢无关,是她对所有关系的基本期待。她往门口走,肩线稳,脚跟很轻。她想,不必和谁成为对手,也不必和谁成为朋友。她对自己说,需要的时候她也可以很锋利,只是此刻不需要。
林初夏看见他们从门口擦过。她没有抬高眼睛,只看了一瞬鞋边,便低头划掉草稿纸上的一行公式。她在心里问自己,你有什么感觉。她给出答案,尴尬。再问,有没有疼。她摇头,至少现在没有。她把笔帽咬在唇边又放回去,忽然想笑。她笑自己的这点自测仪式,像把自己当实验小白鼠。但笑完她确实轻松了,像按掉了脑子里的一条噪音。她把那条噪音命名为“别人的事”,标签贴好,就不再响。
最后一节晚自习,风扇终于把速度提起来,嗡嗡声像一条稳定的底音。班主任贴了一张排座位表在后墙,叮嘱几句卫生、纪律、作息。何峻把她的作业和自己的装订成一摞,放到讲台边缘最稳的位置。他对这种垒放的稳妥有强迫症般的坚持。回到座位,见她在翻理综练习,他把页边那条自己写的直观推导轻轻往她这边推了半厘米。她看见了,点点头,嘴角抬了一点点,什么也没说。他心里也松一口气。这种无声的配合让他确认了自己判断人的准确。他觉得同桌值得信赖,他愿意在这个新班把一些“照看”的职责接过来,不用太多话,姿态正好。
收尾铃响,像从远处缓缓推来。椅脚和地面的摩擦声一片一片地起来。走廊风刷过,粉笔灰被卷出门。林初夏把本子收整齐,背带一抻,肩膀往上顶,整个动作利落。她出了门,站到栏杆边,晚霞很薄,把楼下操场染了一层淡淡的桃色。她低头看了会,心里把今天排了行。新班,合格。新同桌,很合适。新气氛,热闹里有静。至于最后一排靠窗,她不打分,她只记“在”。
栗泽从后门出来,水瓶挂在手指上晃。他靠到栏杆边,看她的表情,再看一眼走廊尽头的那一排,终于还是笑出来:“你现在算半个赢家了,同班在手,春风得意。”
她立刻接话,笑眼弯起:“奖杯呢。”
“奖杯在期末。”他把水瓶拧开,喝一口。
“不过说真的,你喜欢这种难度的题吗,叫江以晟来用他的解法上来讲一讲,你不就能拉近距离了吗。”
她故作冷静,心里却被“江”这个音节轻轻点中。她把这点被点中的反应藏进笑里,耸肩,“你去请。”
“我怕他给我白眼。”
“你怕谁。”
“我谁都怕。”他笑得很欠揍。
她被逗乐,所有紧绷的地方忽然卸力。
她沿走廊往前走,经过最后一排时,江以晟正把桌面擦得很干净,纸屑被他用手心一推推成一小团。他抬头,两人的目光短短相接。他的眼神不躲,也不刻意迎,像把一个点对齐。他点头,她也点头。谁也没说话。她大大咧咧,却在这一秒学会了把话留给下一次。她不急,慢慢来。
李蔓蔓从走廊另一头折回来,看到这几个人在同一个画框里停了几秒。她的眼神像一枚光滑的纽扣,扣在某个不明显的位置,按得牢牢的。
她有一瞬间想过去说一句话,哪怕一句“借过”。她没去。她忽然意识到沉默也是她的体面。她把马尾往后一甩,转身,背影挺,步伐稳。她对自己说,新学期该把锋利磨圆一点,圆到足以承载赢,也承载输。
天色慢慢沉下去。校园广播的音乐响起,是一首老歌的伴奏,旋律像旧日里被晒过的被单,有一股干净的味道。林初夏走出校门,回头看了一眼二班的窗子,灯光在一格一格的方框里亮着,像一座小城里的住户。同时有人关灯,有人开灯。她想到今天这间教室里每个人小小的心事,像被风吹动的纸角,翻了一下又压平。她把书包背好,往前走,步子一轻一轻的。她觉得自己把一个很难的关口跨过去了,没用力,就跨过去了。
晚上回到家,屋里光线更暖。她洗完手,坐到书桌前,翻出理综练习,页角的小三角一排一排,像今天所有克制的小标记。
她打开手机,给谢芷婧发了条两秒的语音:“我和江同班了。”
“江是谁呀。”
一想到那边阴阳怪气的欠打语调,林初夏就咬牙切齿:“你说是谁。”
那边回了一串轻快的笑,配三个字:“好好学。”
窗外的小风把窗纱鼓一鼓,蝉鸣被城市噪音稀释,尾音断断续续。她合上本子,关了台灯,房间一下安静得像刚铺好的床。她在黑暗里笑了一下。明天要更早一点到,第三排靠窗的光线在上午最柔。她想起今日的每一张脸,每一种目光,其实没有谁欠谁的解释。青春里最珍贵的,不是把所有人分出输赢,而是能把一件事安安稳稳地放回到“与我无关”的格子,再把真正与我有关的那点小小的光,放进“值得”的格子。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别着凉。不是谁说的,是她自己说的。也许哪天会有人对她说同样的话,也许不会。都不急。她拉好被角,闭眼。楼下车灯过弯,把天花板擦出一条流动的白痕,很快暗下去。新班第一天,归档完毕。
这夜不长不短,刚好够第二天的早读。她梦里没有谁,只有教室里一扇一直被风吹亮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