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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院通铺,二十间房,每间十二人,昨日收入男子,不过十六,眼下洗净了灰尘,都聚在院里。

转头望去,有女子进门,红布绣鞋,衫色月白,比甲油绿,带出一丝粉香。

还以为哪家姑娘走错了门,仔细一瞧,竟是江院正。

众人一怔,低头理袍,捯饬形象,夹杂几声干咳,严无纠看在眼里,知其见色起意,轻声一笑。

他身子停在门外,目光却不离她。

院中槐树下,江玉妙扫过众人,高声道:“养济院的规矩,昨日已经同你们说过了,以工代赈,每月一考。今日来,是想请你们帮个忙。”

有的低头不语,有的面露思索,不解其意。

江玉妙察觉,笑得温柔了些,“我想着,诸位在外尚有亲朋、同乡,若有才学出众者,不妨唤来,凡确属实,我赏你一封红包做谢礼。”

听见有此等好处,哪一个不算计,喜上眉梢,与人窃窃私语。

“可是”,她嘴角一扬,转而道:“若有胡编乱造,冒充人才的,我可就容不得你了。”

威压一发,再无人做声,忽有声答应:“明白!”这才带出一阵附和。

她偏头瞥了一眼,发现是鸿影司里的袁绡帮忙。

严无纠转脸,冷森森瞟他,似乎不待见此举。鸿影司乃乱党,苏大夫做事,历来潜踪隐迹,袁绡暴露身份,上赶着同她女儿搭关系,犯了忌讳。

梅鹰戒指在他手上,继承司主之位,名正言顺,有权责令他改过。

待讲话完毕,江玉妙走了,他还立在原地,以眼招袁绡,至一隐蔽处。

“你身份特殊,不该去招惹江玉妙。”

袁绡觉得好笑,反道:“严兄,你可比我同她亲近。”

严无纠道:“我无意招惹她,是她招惹的我。”

袁绡吃瘪,又道:“所以,你命令我,我如今倒真该改口,唤你一声严司主了?”

严无纠沉吟道:“你错了,我不是司主,司主命令,向来没我的私人忠告好使。”

他语气平静,内里暗含威慑,视线如铁锁,紧锢着对方,容不得他再争辩。

袁绡呼吸一抖,脊背发寒,应了声“行,听你的”。

天光升高,小小一面白镜,严无纠走去东门,江玉妙已经把板车推来,坐上车尾。

旧车盛艳装,他忍不住戏谑:“看你盛装出行,这车一点也不相衬。”

江玉妙付之一笑,“错,这反倒衬得我超凡脱尘,赵家公子一打眼,便能从人堆里认出我。”

赵家公子长,赵家公子短的,连他容貌也不曾相过,就望眼欲穿起来,一副憨态。

严无纠想着,走上驾驶座,街角忽然传来一声高喊:“且慢!”

一道人影扑将出来,拦在板车前头,一边喘气,一边扬起手中一卷图轴。“我要进养济院。”

江玉妙一怔,翻身下车,“张衡!你昨日谎话连篇,已被我赶走,又来作甚?”

张衡将那卷图纸摊开,纸上笔迹精妙,是一副器械图,线条分明,机关细腻,非凡俗之物。

“我原是工部的,此图,是我当年所画,院中要用人,我这等手艺,还没资格吗?”

江玉妙盯着他手中器图,片刻后道:“过来。”

张衡挪步,因见了她新样靓妆,有些不好意思,结结巴巴道:“做……做甚?”

“原是工部的?如今为何不是了?”

“那……那地方劳苦,日夜颠倒,我受不住了。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求苟全性命于乱世。”

江玉妙捏他下巴,强迫与之对视,“我倒要看看,你这混饭吃的嘴脸,能否为大局所容。”

她凝神施术,心中预判,此人想偷生避祸求安稳。

可下一瞬,她身形猛然一晃,脸色由白转青,热气涌上天灵盖。

严无纠立刻扶住她肩:“又反噬了?”

江玉妙咬牙,不愿示弱,骂道:“你又骗我,再也别来养济院,滚。”

“我……我实话实说,真没骗你。”

张衡声音委屈,感觉受辱,不知从何说起。

江玉妙蹙眉,倚在严无纠身上,她看着张衡那张脸,灰扑扑的,眼角泛红,忽而有些动摇。

严无纠在耳边低语:“你用了‘混饭吃’来判断他的欲念,是不是太草率了。”

江玉妙静了片刻,又对张衡问道:“你说,如今朝廷分崩离析,你想求生计,还是扬名?”

张衡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答不上来,“我……我也不知。”

江玉妙眼神一闪,忽地觉得,这才是真话。

她方才施术时,将他欲望一口咬定为苟且偷生,未想人心复杂,欲望难说得全乎,她一个外人,误以为看透。

张衡怔怔望她,良久,见她指向大门,吩咐他进去,找罗巡监安排床位。

他应了声,兴高采烈,朝前作揖,这才往东门里进。

江玉妙看他背影,开口道:“今儿这术,我不再用了。这帮流亡京人,比之原先的养济院院民,简直高深莫测。”

严无纠不多言,请她上了车,一鞭抽下,旧板车嘎吱一声驶去。

至镇淮门,摆摊设桌,上前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自称太医之女,名唤白媞。

身上来历凭证齐全,入院登记之时,却要求改名为“重瑰”。

江玉妙心下提防,想施展六欲相面术,又怕误判,弄得头晕呕吐。

她收起术法,直接问道:“为何要改名才肯入院?”

白媞解释,京人皆知她是太医之女,父亲名声在外,以为她同样了得,起哄要她问诊,拒绝后反遭白眼,说她不肯接待官阶低者。

江玉妙想,她为此名所累,定不好受,看在三证全备的份上,且放进院来,将来兴许能攀上他爹,进而接近鸿一皇帝。

她提笔登记,有了些慨叹,相面术还未成熟,不妨先与人深谈,体会多些,才好施法。

审到午时,她到棚后用膳,打眼望向城墙,有个黝黑的男子,肩宽背厚,短刘海,细长辫。

江玉妙猛地把背一挺,左顾右盼,避开对视。

那人正是赵家二房生的公子,名为赵长舟,看见江玉妙出挑,像只花蝴蝶,萌动了春心。

他出手迅速,派侍从递过去一封信,约她晚些见面。

侍从说得也直接,“我家爷相中你,请你到千秋楼一聚。”

江玉妙见信,低下头,故作矜持。

扭捏的半晌,严无纠抢了信,支走信使,“放心,她急不可耐,一定会去的。”

江玉妙咬牙瞪他,夺回请帖,躲到角落研读,一会笑,一会儿愁。

日落西山,她整好物件,朝板车走去。

刚坐定前头,后方便有人跳上了车,一个跨步,正落在她肩侧,气息热烘烘的。

她回头,与严无纠对上眼。

“我去赴约,你跟着做什么?”

“顺路,我也到平安街。”

江玉妙“哦”一声,扬鞭打马,便是容他搭了顺风车。

平安街,挤满了轿马行人,到醉春楼前,严无纠忽然令停。

江玉妙见他走进醉春楼,眼珠瞪圆,心里暗骂,竟然去逛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