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风,裹挟着砂砾与草籽的味道,穿过洞开的殿门,卷入了京都军机处浓得化不开的药味与血腥气中。这风,不再是肃杀的寒流,而是隐隐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躁动与喧嚣。
我依旧半倚在软椅中,肩胛的剧痛如同蛰伏的毒蛇,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沉闷的撕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那枚莹白带裂的主珠,冰凉的裂痕是唯一能压住心头焦灼的镇定剂。窗外,京都各“官银兑点”的喧嚣声浪似乎减弱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庞大、更沉重的声息在远方汇聚——那是北疆“铜钱兑粮加息三成”的政令掀起的滔天巨浪!
谢危靠坐在矮榻上,脸色依旧苍白,深潭般的眸子却已彻底褪去了灰败的翳障,恢复了洞悉一切的冰寒锐利。太医刚为他换过背上的药,渗出的血色淡了许多。他手中捏着一份由八百里加急刚刚送达的北疆密报,薄唇紧抿,下颌线条冷硬如刀削。
“报——!”
陆九卿的身影带着塞外的风尘与铁血气息,如同标枪般钉在殿门口,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王爷!林先生!北疆急报!柔然边市…炸了!”
他展开密报,字里行间跳跃着惊心动魄的狂澜:
「…‘加息令’出,白驼集柔然边民如潮水涌向雁回关!车马塞道!人畜践踏!柔然粮商闭市锁仓,然挡不住人心!一日之内,我北疆各兑点收兑铜钱如山!官粮出库如流水!柔然边市…彻底瘫痪!粮价崩盘!柔然王庭震恐!派往金狼部密使…已被萧将军截获!密信在此!」
一封盖着柔然狼头火漆印的信函被陆九卿高举过头!
好一招釜底抽薪!好一场金融风暴!
加息三成的粮价,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瞬间吸干了柔然边市仅存的血气!恐慌没有引向大胤,反而在柔然自家门口炸开了锅!昭华公主祸水外引的毒计,被我们用真金白银和官粮,硬生生塞回了她的喉咙!
谢危接过密信,深眸如电,迅速扫过上面的柔然文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弧度。他并未言语,只是将密信递向我。
我强忍伤痛,用左手接过。柔然文字艰涩,但关键的词句清晰无比——柔然王庭在信中痛斥金狼部提供伪币扰乱其边市(显然是想嫁祸),并隐约透露出对大胤“慷慨”粮政的“敬意”与…畏惧后的试探求和之意!
蛇洞堵死!毒蛇反噬!
昭华公主精心铺设的引狼之梯,成了压垮她自身的第一块巨石!
“报——!”又一声急促的唱喏,一名礼部官员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中透着极度的荒谬与惶恐:
“王…王爷!林先生!柔然…柔然正使阿史那德,率使团…已至宫门外!他…他们未持国书…未备贡礼…而是…而是抬着十几口大箱子!口口声声…要…要觐见天朝皇帝…负荆请罪啊!”
负荆请罪?
抬着箱子?
柔然使团,竟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狼狈?!
谢危深潭般的眸子里寒光一闪,如同冰河乍裂:“宣。”
命令简短,却带着千钧威压。
沉重的乾元殿门被轰然推开。殿内,文武百官肃立,气氛凝重如铁。御座之上,老皇帝捻着佛珠,浑浊的眼珠惊疑不定。珠帘之后,昭华公主的身影僵硬如雕塑。
在无数道或惊愕、或鄙夷、或探究的目光注视下,柔然正使阿史那德,这位往日趾高气昂、以彪悍著称的草原贵族,此刻却如同丧家之犬,踉跄着踏入大殿。他头上的金狼皮帽歪斜着,华丽的袍服沾满尘土,脸上涕泪横流,写满了惊惧与绝望。他身后,十几名柔然武士抬着的沉重木箱被“哐当”一声放在金砖地上,箱盖敞开——
哗啦啦!
不是金银珠宝,不是皮毛玉石!
竟然是堆积如山、黄澄澄的铜钱!其中混杂着大量成色明显不足、边缘粗糙的劣币!正是昭华公主通过“驼铃响”商队流入柔然的伪币!
阿史那德“扑通”一声,五体投地,重重地匍匐在冰冷的丹墀之下!额头狠狠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带着哭腔的嘶嚎瞬间撕裂了殿堂的死寂:
“天朝皇帝陛下!摄政王殿下!息怒!息怒啊——!”
“我柔然…被奸人所害!被这…被这天杀的劣币所害啊!”
“边市崩坏!民心大乱!皆因…皆因有人大量抛售此等劣钱!冲击粮市!意图…意图乱我柔然,嫁祸天朝啊!”
他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堆刺目的铜钱,声音凄厉如同杜鹃啼血:
“劣币…都是…都是昭华公主给的!是她的人!打着‘驼铃响’的幌子!骗了我们!害了我们啊陛下——!”
“轰——!”
阿史那德的哭嚎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乾元殿的蟠龙金柱上!震得梁间积年的灰尘簌簌落下!
“昭华公主?!”
“果真是她!”
“祸国殃民!其心可诛!”
满朝文武瞬间哗然!惊怒的目光如同利箭,齐刷刷射向珠帘之后!
“哐当——!”
一声刺耳的、杯盏狠狠砸落在地的脆响,陡然从珠帘后传来!
珠帘剧烈晃动!隐约可见昭华公主那身素白的宫装身影猛地一晃!虽然隔着帘子看不清脸色,但那瞬间僵直的身形和杯盏碎裂的声音,已将她内心的惊骇、绝望与怨毒暴露无遗!
铁证如山!邻国使臣匍匐殿前,亲口指认!伪币源头,昭然若揭!她精心编织的嫁祸毒网,在金融的银山和粮政的利刃面前,被撕扯得粉碎!
谢危缓缓从矮榻上站起。重伤初愈,他的身形依旧有些单薄,脸色苍白,但那股无形的、属于摄政王的铁血威压,却如同苏醒的冰山,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他一步一步,走到丹墀边缘,玄色的蟒袍下摆扫过金砖,无声却带着千钧之力。
他深潭般的目光,如同万载寒冰,掠过匍匐在地、抖若筛糠的阿史那德,掠过那堆散发着阴谋腐臭的劣质铜钱,最终,穿透了晃动的珠帘,死死锁定了帘后那个面无人色的身影。
他缓缓抬起手。那只骨节分明、曾执掌乾坤、也曾剜骨疗毒的手,此刻依旧带着重伤后的苍白。他的指尖,捻起一枚柔然使臣呈上的、边缘粗糙的劣质铜钱。
那枚劣钱,在殿内无数烛火的映照下,泛着廉价而肮脏的黄光。
然后,在满殿死寂、落针可闻的注视下,谢危手腕轻轻一扬。
那枚劣钱,划过一道短促而刺目的弧线,不偏不倚,带着冰冷的嘲讽,稳稳地落入了我摊开的、紧握着莹白裂珠的左手掌心之中!
“嗒。”
一声轻微的脆响。
劣钱冰冷的触感,与莹白裂珠的温润,在我染血的掌心形成鲜明而讽刺的对比。
“账,”谢危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如同金铁交鸣,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膜深处,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盖棺定论的森寒,“清了。”
珠帘之后,传来一声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抽气声!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的身上!
掌心,那枚来自昭华公主毒计的劣钱,紧贴着那枚贯穿了所有血火、带着深刻裂痕的莹白主珠。染血的指尖,缓缓收紧!劣钱粗糙的边缘,狠狠碾过莹白珠身那道冰冷的裂痕!
一股混杂着痛楚、愤怒、释然与冰冷嘲讽的情绪,如同熔岩般在胸中奔涌!
我抬起眼,目光穿透晃动珠帘的缝隙,精准地迎上了帘后那双充满了怨毒、惊惶与疯狂的眼睛!嘶哑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力量,如同淬毒的冰锥,一字一句,狠狠砸向珠帘之后:
“公主殿下,”
“您这‘嫁妆’…”
“够铸一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了!”
“轰——!”
满殿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哗然与倒吸冷气之声!
棺材!
金丝楠木棺材!
这是最恶毒、最直白、也是最解恨的诅咒!更是对昭华公主滔天罪行的最终宣判!
“你…!”珠帘后传来一声尖锐到破音的嘶叫!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怨毒和彻底崩溃的疯狂!
“拿下!”谢危冰冷的声音,如同九幽判官的最终敕令,再无半分转圜!
“遵令!”殿前侍卫如狼似虎,刀剑出鞘,寒光凛冽,毫不犹豫地扑向珠帘!
珠帘被粗暴地掀开!昭华公主那张曾经倾国倾城、此刻却因怨毒和恐惧而扭曲得如同恶鬼的脸,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头上的珠翠在挣扎中散落,素白的宫装被侍卫粗鲁地撕扯!
“父皇!父皇救我——!我是您的嫡公主!我是…呃啊!”她的尖叫戛然而止,被侍卫用布团死死堵住!只剩下绝望而怨毒的呜咽!
老皇帝瘫坐在龙椅上,捻着佛珠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惊骇、失望和一丝如释重负的茫然。他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无力地闭上了眼。
尘埃落定。
蛇蝎伏诛。
谢危的目光,终于从被拖死狗般拖走的昭华公主身上移开,落回我的身上。深潭般的眼底,冰封之下,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激流。有浴血并肩的默契,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清算国蠹的快意,更有…一丝深藏的、几乎要破冰而出的灼热。
他缓缓抬起手,并非指向殿外,而是极其轻微地、隔空点了点我掌心那枚紧贴着劣钱的、莹白带裂的主珠。
无声。
却胜过千言万语。
掌心的劣钱冰冷刺骨。
而紧贴着它的莹白裂珠,却残留着他指尖传递过来的、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殿外,阳光刺破云层,照亮了宫道上被拖走的、象征着阴谋与毒计的蜿蜒痕迹。
铜钱铺就的凯旋路,终于延伸到了毒蛇的巢穴尽头。
清算已毕。
只待…重整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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