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上还凝着晨露时,林姐的铝饭盒就哐当砸在了福来居的木桌上。
陆言!
清欢!她胸脯起伏得像刚跑完半条胡同,你们快看看今儿的《京市早报》!
陆言正擦着灶台上的油星子,擦手的布子啪嗒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时,瞥见报纸头版刺目的黑体字:《抗癌面馆被指虚假宣传卫生部门已介入调查》。
操。他直起身时喉结滚了滚,指节捏得发白。
苏清欢正给药罐贴标签的手顿了顿,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她伸手抚平报纸褶皱,看清右下角天鸿集团特约报道的字样,唇角极轻地抿了抿——这是她生气时才有的小动作。
林姐,您怎么知道的?陆言抄起报纸翻到中缝,油墨味呛得他皱眉。
我家那口子在印刷厂当排版工,凌晨就见着样张了。林姐掏出钢笔在报纸上圈出关键句,说他们找了俩退休老职工当证人,说福来居的汤就是普通萝卜汤,治癌是吹牛皮。
陆言突然笑了,笑得前仰后合,连苏清欢都诧异地抬头看他。
他抹了把脸,指节敲了敲报纸上天鸿集团四个字:合着上回压价收咱们胡同地没成,这回改阴招了?
小陆!
蓝布门帘被风掀起一角,李医生穿着白大褂挤进来,下摆还沾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他把病历本啪地拍在报纸上,封皮上齐建国肿瘤科复查的字样格外醒目:我刚从医院过来,齐老伯今早做了全身检查。
苏清欢放下药罐凑过去,陆言也探过头。
病历最后一页的诊断结论被红笔圈着:各项肿瘤标志物未见异常,原发病灶影像学显示完全缓解。
虽然不能断言是药膳单独起的作用,但临床数据摆在这儿。李医生推了推眼镜,我让护士把检查单复印件送来了,林姐要是需要——
我要!林姐抓过复印件,眼睛亮得像见着宝贝,我这就回台里做专题,把复查报告和昨天的康复宴录像剪一块儿!
慢着。苏清欢突然开口,指尖轻轻抚过药罐上的朱漆,配方也公开吧。
陆言猛地转头看她:清欢?
爷爷说过,好东西藏着不如传开。她抬头时眼尾微挑,晨光透过窗棂落在旗袍盘扣上,咱们的药膳方用的是《千金方》里的底子,加了几味调和的药材。
公开了,让专家评评理,也让街坊们看个明白。
丫头说得对!
老金头拎着鸟笼踹开院门,画眉在笼子里扑棱翅膀:我昨儿就说,福来居的汤喝着跟别处不一样!
上回我那糖尿病的老伙计喝了半个月,血糖都稳当些——他突然顿住,冲李医生拱拱手,我这是瞎掰,李大夫您别介意。
不介意。李医生被逗笑了,民间食养本就值得研究。
陆言突然蹲下去,把掉在地上的布子捡起来,慢慢擦着桌角。
他想起昨晚苏清欢蹲在灶前搅药罐的模样,火光映得她耳尖发红;想起齐老伯握着他的手掉眼泪,说活了七十岁,头回觉得日子有盼头;想起屋檐下新添的红漆字,在月光里亮得像团火。
清欢说得对。他直起身,把报纸折成方块塞进裤兜,咱不躲不藏,该查的查,该说的说。他冲林姐挤挤眼,林姐,您拍专题的时候,记得给我那口老砂锅来个特写——上回二壮说它比故宫的瓷器还上镜。
林姐被他逗得直乐,收拾东西往外走:得嘞!
我让摄像师带反光板来,保准把您的砂锅拍得锃光瓦亮!
等等!老金头拽住她,我跟你一块儿去!
我要跟那报纸上的证人当面对质——那俩说瞎话的,一个是天鸿集团食堂的厨子,一个是上回在福来居摔了碗讹钱的主儿!
门帘被风卷得哗哗响。
苏清欢望着他们走远的背影,转身从木柜里取出个牛皮纸袋——正是昨晚被碰倒的那个。
她抽出最上面的癌症康复期食养可行性报告,递给陆言:李医生说,这报告他联系了三家医院做数据比对,下周就能出最终版。
陆言接过报告,指腹蹭过建议联合社区推广那行字。
窗外传来街坊们的议论声,夹杂着王主任的大嗓门:啥虚假宣传?
我昨儿还喝了那鹅汤,喝完浑身暖乎乎的,比我家那破煤炉管用多了!
陆老板!
院外突然传来自行车铃铛的脆响。
陆言抬头,透过玻璃门看见道边停着辆黑色自行车,车后座绑着台海鸥摄像机——那款式,跟二壮的新相机像极了,可扛摄像机的人他没见过,正踮脚往院里张望。
苏清欢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轻声道:是记者?
陆言把报告塞进抽屉,反手锁好。
他扯了扯围裙,冲苏清欢笑:管他是谁,来者是客。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脚步声。
请问,一个尖细的嗓音隔着门帘响起,这里是福来居吗?
门帘被掀起的瞬间,穿蓝布工装的年轻男人探进半张脸。
他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滴溜溜转,摄像机镜头先于人脸挤进来——镜头盖没摘,金属边缘刮得门框吱呀响。
是福来居。陆言擦手的动作顿在半空,围裙上的面渍被阳光晒出浅黄的痕。
他歪头打量对方胸前的记者证:天鸿集团特约记者唐建?尾音故意拖长,像在念什么滑稽的绕口令。
小唐的喉结滚了滚,摄像机往怀里拢了拢:陆老板好,我是来跟进...跟进卫生调查的。他说卫生调查时,目光有意无意扫过灶台边的药罐,听说您这儿的药膳治癌?
正好我带了设备,想拍两组素材。
苏清欢从里屋端出茶盘的手停住。
青瓷杯里的茉莉花茶晃出几滴,在木盘上洇开浅黄的晕。
她垂眼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这是她警惕时的小动作。
陆言突然笑出声,笑得前仰后合,连围裙带子都晃荡起来:拍素材?
成啊!他抄起灶台上的粗陶碗,舀了满满一碗当归黄芪粥,米香混着黄芪的甘苦在空气里漫开,要拍您就拍实在的——您尝尝这粥,我让摄像机对着您脸,看您敢不敢说它是普通萝卜汤。
小唐的手指抠住摄像机背带,指节泛白。
他盯着那碗粥,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我...我刚吃过早饭。
那正好当茶喝。陆言把碗往他手里一塞,指腹重重压在他手背,您不是要调查吗?
不尝怎么知道真假?
难不成天鸿的记者调查全靠道听途说?
苏清欢悄悄扯了扯他的围裙角。
陆言偏头,看见她藏在茶盘后的手,食指轻轻点了点——那是他们约好的稳住暗号。
他压下涌到喉咙的调侃,冲她挤了挤眼。
小唐的额头沁出细汗。
他低头盯着碗里的粥,深褐色的米浆裹着黄芪片,在碗底沉出好看的纹路。
镜头还开着,红灯在他锁骨处明灭。
他咬了咬牙,抿了一小口。
第一口刚咽下,他的眼睛就睁大了。
喉结上下滚动着又喝了两口,眼镜片上的雾气散了,眼底的探究变成惊愕。
怎么样?陆言抱臂倚着灶台,嘴角翘得像胡同口的老槐枝,是普通萝卜汤吗?
小唐的喉结动了动,摄像机镜头不自觉往下压,避开陆言的眼睛:味道...确实不一般。他声音发闷,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有股子...说不上来的熨帖劲儿。
那是当归补气血,黄芪提中气。苏清欢端着茶盘走过来,旗袍下摆扫过青石板,《千金方》里的底子,加了枸杞和红枣调和。
李医生说,康复期的病人喝这个,比喝参汤还稳当。她抬眼时,眼尾微挑,晨光在盘扣上跳了跳,唐记者要是感兴趣,配方在桌上,您可以拍。
小唐的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牛皮纸,墨迹未干的癌症康复期食养方几个字刺得他眼皮发跳。
他突然弯腰放下摄像机,手忙脚乱地调整镜头角度,金属支架在地上磕出刺耳的响:那...那我拍两组灶台的镜头。
成啊。陆言抄起汤勺搅了搅药罐,沸腾的汤面翻起金红色的浪,您拍这口老砂锅也行,拍我颠勺也行——对了,记得把墙上的复查报告拍进去。他指了指后墙,齐老伯的诊断书被镶在相框里,红章在阳光下亮得刺眼,省得有人说我们伪造证据。
小唐的手一抖,摄像机差点砸在地上。
他抬头时,正撞进陆言似笑非笑的眼睛里。
那眼神像胡同口的老辈儿看小辈儿耍机灵,带着点看透不说透的调侃。
他喉结动了动,到底没敢把镜头对准诊断书,转而拍向药罐里翻滚的汤。
日头爬到屋檐角时,林姐风风火火撞开院门。
她手里攥着录像带,发梢沾着电视台的发胶,说话都带着回音:陆言!
片子剪完了!
李医生的采访绝了,说药膳与现代医学协同治疗,老金头把那俩证人骂得狗血喷头——她突然顿住,盯着小唐的摄像机,这位是?
天鸿的记者,来拍调查素材的。陆言把空碗收进洗碗池,水声哗哗响,唐记者刚夸咱们的粥不一般呢。
小唐的脸腾地红了。
他手忙脚乱地关了摄像机,背起设备就往门外走:我...我还有稿子要写。
慢走不送。陆言靠在门框上,看他跨上自行车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转身冲林姐挤挤眼,林姐,您那片子啥时候播?
今晚七点《京市民生》!林姐把录像带往他怀里一塞,我让台长加了急,说这是群众自发验证的民生新闻。
对了,李医生的报告下周出,王主任说要联合街道办给你们弄个授牌仪式——
授牌?苏清欢正把药罐收进木柜,闻言抬头,什么牌?
中医食疗研究中心!林姐拍了下脑门,李医生联系了三家医院,说要把福来居当试点,研究食养方子。
王主任今早来电话,说明儿上午十点在门口搭红绸拱门——
打住打住!陆言笑着摆手,目光却悄悄扫过苏清欢。
她正低头整理药柜,耳尖红得像沾了晨露的月季。
他清了清嗓子,把录像带塞进放映机,先看您的片子再说。
晚间新闻开播时,福来居的土电视前围了半条胡同的街坊。
屏幕里,李医生举着诊断报告,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临床数据显示,患者肿瘤标志物下降37%,这与药膳的辅助作用密不可分。老金头揪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入镜,嗓门大得震得镜头直晃:这就是报纸上那证人!
上回在福来居摔碗讹钱,被我抓了现行!
陆言站在人群最后,望着电视里自己的影子——他正舀粥递给小唐,蒸汽模糊了脸,却掩不住眼里的亮。
苏清欢挨着他站,发梢扫过他手背,暖得像团火。
瞧见没?王主任拍着陆言后背,明儿那红绸拱门一搭,咱胡同可算有个能写进地方志的宝贝了!
陆言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嘴角慢慢扬起来。
月光落在院角的老砂锅里,泛着温润的光。
他知道,明儿的红绸拱门后,会有更热闹的故事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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