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手心里那滴露水,倒影里的人影逐渐清晰——有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有佝偻着背的老木匠,还有个抱着布娃娃的妇人,她袖口的补丁我竟瞧着眼熟,像极了青水镇王婶补的针脚。
他们被天道判了静默。顾一枝的指尖抚过婴儿发间的嫩叶,木质纹路顺着她的手腕爬上胳膊,就像被封在琥珀里的虫,能看能听,却碰不到人间烟火。
树说......她喉结动了动,三万七千个魂,每夜都在喊饿。
不是饿肚子,是饿活气儿。
我捏紧那滴露水,指节发白。
前世在食堂打饭,总为今天吃糖醋排骨还是鱼香茄子纠结;现在才懂,能为口热饭纠结,已是顶顶珍贵的福气。
收户口。我突然笑了,把露水轻轻放回婴儿掌心,九界轮回不是修士的私宅,得给凡人留扇门。
青水镇的老槐树下,我立起块半人高的木牌,用朱砂写了归凡令三个大字。
墨迹未干,就有个白胡子老头颤巍巍挤到前面,金丹三层的威压若有若无散出来:小道长,我要登记。
他身后跟着个穿青衫的年轻修士,腰间挂着缺了口的酒葫芦:我也来。
苏清欢捧着药箱挤过来,发间的银针在日头下闪着冷光。
她翻看病历时,我瞥见老头的记录——活了三百二十年,最后两百年都在找长生的意义,直到在山脚看见个农妇追着偷瓜的小娃骂,他蹲在石头后面哭了半夜。
断脉归元术要削灵根,疼得很。苏清欢的指尖搭在老头腕上,语气还是惯常的清冷,可袖管里的手在抖,会比被雷劈还疼。
老头咧嘴笑:能疼,说明还活着。
银针扎进穴位的瞬间,我看见苏清欢的睫毛颤了颤。
她的血滴在术盘上,红得像要烧起来,那是她用逆脉术强行催发的本命精血。
老头的灵根光带从指尖渗出,先是金红,再是青蓝,最后变成团模糊的白气——那是他这辈子所有的修为,全散在风里了。
好了。苏清欢扯下汗湿的额发,声音哑得厉害,您现在...
能尝出盐咸了。老头突然抓起桌上的茶盏,灌了半杯,喉结滚动的声音比修士结丹还响,三十年前在云来峰喝的茶,我总觉得没味道,原来不是茶的错。
他冲我拱了拱手,踉跄着往镇外走。
青衫修士追上去,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株终于能扎根的树。
苏清欢突然用药箱角撞了我一下:他们不怕死,只怕再活十世,还是看不清一碗鱼汤的热气。她低头收拾银针,我看见她眼尾泛红,你说的对,该踹门。
林雁秋的吼声打断了我们。
镇西校场里,三百个无灵根的镇民举着木刀,刀面映着她腰间的镖旗。都给我把腰板挺直了!她踩着石墩子,发绳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你们不是给修士当护道童,是给自家娃开生路!
有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举起手:雁秋姐,我娘说......
你娘说得对。林雁秋跳下来,把姑娘的木刀往上提了三寸,九界的孩子以后要喊娘,就得先让他们知道娘能护着自己。她转身时,我瞥见她怀里的名单,边角被揉得发皱,晚上来我屋,有几个孩子想跟你说说话。
月上柳梢头,她塞给我个油皮纸包,里面是半块桂花糕。这几个是孤儿,爹娘都死在克夫谣言里。她指着名单上的名字,指尖在阿福两个字上顿了顿,他们说,想去第九界找找,有没有被天道关起来的......
能找到的。我把油皮纸包揣进怀里,桂花香混着她身上的刀锈味,你组织的护送队,比任何护山大阵都管用。
开启通道那晚,顾一枝站在共命阵中心。
她的命格纹路从脚腕爬到脖颈,像株正在生长的树。
苏清欢咬破指尖,在阵眼画了道血符,她的逆脉术这次不是用来打架,是给三万七千个魂当引路灯。
林雁秋把镖旗插在阵边,镇北二字被她用本命精血重新描过,金光能照出十里地。
我深吸口气,凡胎肉身踏进裂隙。
灰烬沾在鞋面上,我蹲下身,指尖刚碰到枯草,竟有嫩芽从指缝里钻出来。
抬头时,三万七千双眼睛正望着我——有小丫头的,有老木匠的,有抱布娃娃的妇人的,还有好多好多我叫不出名字的。
前世我靠这枚铜钱决定谁打饭。我摸出怀里的旧铜钱,是刚穿越来时在鱼篓里捡的,今世,我靠它决定谁先回家。
铜钱抛到半空,月光给它镀了层银边。
落地时,没有人去看正反。
老木匠先动了,他颤巍巍走过来,伸手碰了碰我的袖口:青水镇的小渔夫?
我给你打过渔船的补丁。
抱布娃娃的妇人跟着走过来,她袖口的补丁果然是王婶的针脚:你给我家狗蛋治过鱼鳃卡刺,用的是你说的海姆立克。
我喉咙发紧,张开双臂:第九界所有人听着——
风突然大了,卷着灰烬扑进眼睛。
我眨了眨眼,看见小丫头拽着老木匠的衣角,看见青衫修士和金丹老头挤在人群后面,看见林雁秋的镖旗在头顶猎猎作响,看见苏清欢的银针在月光下闪着暖光,看见顾一枝怀里的婴儿正把嫩芽往我嘴里塞。
从今天起,我吸了吸鼻子,你们的名字,归自己管;你们的命,归自己活;你们的孩子——我摸了摸婴儿的小脑袋,不准再算命!
欢呼声像浪潮般涌来。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跪下来抓了把灰烬贴在脸上。
林雁秋的镖旗被抛上天空,苏清欢的银针叮铃当啷掉了一地,顾一枝的命格纹路突然绽放成满树繁花,婴儿的嫩芽长成了小树苗,枝桠上挂着七八个小灯笼,把黑夜照得透亮。
后半夜,归凡者都睡了。
我坐在营地外的石头上,摸出那枚旧铜钱。
它在我掌心翻了个身,正面朝上,边缘浮现出一行极小的字,像是用树汁写的,带着股淡淡的木质清香:家道永续,持印者轮替。
我盯着那枚铜钱,灰烬被夜风吹得打着旋儿。
远处传来婴儿的哭声,接着是顾一枝哄孩子的轻语,苏清欢翻药箱的响动,林雁秋检查刀鞘的脆响。
风里有股鱼汤的香味。
我突然想起刚穿越来时,在鱼篓里翻到这枚铜钱的那个清晨。
那时的我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站在第九界的灰烬上,摸着枚旧铜钱,听着人间的活气儿,像涨潮的海水般,漫过所有被天道遗忘的角落。
铜钱在我掌心轻轻发烫。
我把它塞进怀里,那里还揣着油皮纸包的半块桂花糕,还留着林雁秋的体温。
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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