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那滴映出灶火的露水,喉结动了动。
锅沿那道月牙形的缺口,是我刚穿越过来时,用缺了口的菜刀剁鱼头崩的;灶台左侧第三块砖往下陷半指,是陈三叔喝多了撞的——他总说这破灶比我家那口还老。
顾一枝不知何时蹲到我身边,指尖悬在露水上空半寸,命格纹路在她腕间流转成绿藤,轻轻覆上那滴露。
她睫毛颤了颤,像被什么烫到似的缩回手,眼尾却弯起来:不是幻象。她指尖点着露水中央的灶火,是人间愿力在反哺道则。
青水镇有人天天烧火,日日念你名字——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不是求仙,是等你回来吃饭。
这叫反向持印。苏清欢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我转头,见她不知何时也凑过来,银针在她指间转了个圈,突然扎进露水里。
露水滋的一声蒸发,在月光下凝成一行淡金色的小字。
她垂眸盯着那行字,发尾被夜风吹得扫过我手背:凡人用日常烟火当香火,正在给新天道打地基——你当年掀翻的旧规矩,现在被他们用柴米油盐重新砌起来了。
我捏紧袖口,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青水镇的炊烟我闻过八百回,可从没想过有一天,那些柴禾烧出来的热气,能烫到天道的根。我得回去看看。我站起来时,持印令在怀里发烫,像块被捂了太久的姜,现在就走。
林雁秋的马蹄声是在村口追上我的。
她翻身下马时,刀鞘磕在青石板上,火星子溅到我鞋尖。别急着冲。她把缰绳甩给旁边的小修士,从怀里掏出半块烤红薯——应该是路上顺的,还带着焦香,镇里没香坛,没祠堂。她掰了半块红薯塞给我,指节上还沾着马粪味的泥土,但每户灶台都多烧一捆柴,饭桌多摆一副碗筷。
我问王婶,她说:昭哥儿在外头当神仙,总不能饿肚子吧?
她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纸团,展开是歪歪扭扭的炭笔字。
我凑近一看,是首童谣:陈仙人不骑云,他走土路回青镇;不喝灵露只喝汤,鱼头专给九娘尝。最后一句的九娘被描了又描,墨迹都晕开了。
我喉咙突然发紧,像被谁塞了把泡发的干木耳。
林雁秋没看我,低头用刀尖戳地上的蚂蚁:孩子们在老槐树下唱,我躲在墙根听了三遍。她声音突然低下去,他们没把你供在神龛里,倒像是...
像是等我回家吃饭。我接过话,手指摩挲着纸团边缘的毛边,就像陈三叔当年蹲在门槛上喊我:昭子,汤要凉了。
苏清欢是在第二天晌午找到我的。
她提着个青瓷小罐,罐口蒙着层薄纱,纱上沾着星星点点的灶灰。我取了七户人家的灶灰,用灵视镜照了。她掀开纱,罐底浮着几粒细碎的金粉,道则结晶。她用银针拨了拨金粉,百姓日日念你,竟把家道二字炼进灶火里了。她突然抬头看我,眼尾的细纹比昨日更深,再这样下去,十年后的持印试还没开始,民间就要自己推出个灶神陈昭——到时候,你是当神,还是当人?
我摸出怀里的持印令。
这枚铜钱在我掌心滚了三滚,突然安分下来,像块晒透的老玉。
我咬破指尖,血珠滴在钱孔上。
血色顺着纹路蔓延,最后凝在钱背的苍澜律令四个字上。加三条。我对着铜钱念,一、供的是情,不是权;二、火为暖人而燃,不为求愿而旺;三、碗筷可留,名讳不刻。话音刚落,远处传来噼啪几声爆响——是青水镇的方向。
林雁秋从屋顶跳下来,手里举着个冒烟的纸炮:全镇灶火都闪了三下,像在应你。她把纸炮塞给我,火药味呛得我打喷嚏,王婶说,这是给新规矩放的鞭炮。
顾一枝是在老槐树下等到我的。
她盘着腿坐在树墩上,怀里抱着团红绸,发间别着朵野菊。树说,它不想当神树。她把红绸往我怀里一塞,绸子滑下来,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的银锁、绣鞋,它想当嫁妆树——等我出嫁那天,枝头要挂红绸。我愣了愣,想起她以前总说克夫命三个字能吓退十里外的媒婆,忍不住笑:你不是早改名叫顾一枝了?
还嫁什么?
她瞪我一眼,耳尖红得像要滴血:一枝也是女人。她掰着手指头数,张婶说要送十坛桂花酿,李叔说要打对银镯子,连隔壁村的小木匠都来问,嫁妆箱要雕并蒂莲还是缠枝莲。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命格纹路从她掌心漫上来,裹住我的手背,你说,我们办酒,是请三百二十七人,还是三万七千人?
我捏了捏她发烫的指尖,红绸在我们中间堆成团火焰。都请。我望着老槐树上新抽的绿芽,但酒不叫仙宴,叫团圆饭。她眼睛亮起来,像当年我用概率学破她克夫谣言时那样。
风掠过树梢,吹落几片新叶,正落在她怀里的红绸上。
她低头理绸子,声音闷闷的:那......你坐主位?
主位留给陈三叔。我弯腰捡起片叶子,夹进红绸里当书签,他要是知道能喝上你的喜酒,能把十年前欠我的鱼汤全补上。
当晚我溜进老屋。
月亮刚爬到东墙,灶台上还留着白天烧火的余温。
我蹲在灶前添柴,劈柴是新砍的青冈木,带着松脂香——应该是王婶特意备的。
洗锅时,锅底沉着层米油,是今早熬的白粥留下的。
撒盐时,盐罐里混着半把花椒,是陈三叔的习惯——他总说鱼汤没花椒,不如喝凉水。
锅盖掀开时,白汽呼地扑上来,模糊了我的眼镜。
等雾气散了些,我恍惚看见前世宿舍的破桌子。
室友张胖子正蹲在地上翻我的泡面箱,抬头冲我乐:昭子,你终于学会做饭了?
上回你煮饺子,锅都烧穿了。我笑着摇头,伸手要拍他肩膀,却穿过了一团空气。
蒸汽散得很快,只剩锅沿的水珠滴答落进汤里。
我盛出一勺汤,先洒向地面。这一口,敬陈三叔的鱼汤债。我对着空处说,他当年说等我筑基了请我喝全鱼宴,结果我刚到金丹,他就走了。话音刚落,窗外突然起风,吹得窗纸哗啦响。
一片鹅黄色的花瓣轻轻落在灶沿——是第九瓣金纹,已经从花瓣边缘漫到花心了。
我正想捡花瓣,灶火突然腾地变蓝。
蓝焰中心浮起一行小字,像用星子刻的:持印者退位之日,即是新劫起始之时。我盯着那行字,还没来得及看清,蓝火噗地灭了,只余灶灰里几点暗红的炭星,像谁没说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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