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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盯着灶灰里那几点暗红的炭星,后颈突然泛起凉意——这凉意不是来自风,而是来自某种被注视的直觉。

陈昭。

苏清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药炉里才有的清苦。

我转头时,她正扶着门框,素色裙角沾着星点朱砂,右手捏着根带血的银针。

月光从她肩头漏进来,照见她脚边未干的符痕——是用血画的破妄阵,纹路还在微微发亮。

这不是天劫。她走过来,银针在案上划出浅痕,是残念蛊。

我挑眉:旧天道的余孽?

寄生在权力真空的恐惧上。她指尖点过符心,血珠顺着银尖滴落,在符痕里凝成个乱字,它以为你一退,秩序必乱。

我屈指弹灭灶火,火星子噼啪炸成细碎的金粉:它不懂,真正的秩序,从来不是靠一个人站着,而是靠一群人愿意一起走。

苏清欢垂眸看我沾着灶灰的手,忽然伸手拽我去井边。

她的力道比看起来大,我踉跄着被拖到井台旁,冷水泼下来时,她的声音裹着水雾:三日后的归印大典,你打算怎么收场?

把持印令嵌回祠堂的无字碑。我甩着手上的水珠,当众说清楚——我陈昭,从此只是青水镇的渔夫之子。

她忽然停了手。

月光落在她睫毛上,像落了层霜:你知道持印者退位即生劫的规矩,是旧天道刻在每个修士魂里的咒。

所以才要当众破这个咒。我抹了把脸,水顺着下巴滴进衣领,若三千镇民都看着我退印,都笑着喊我昭子,那这咒,就该碎在人声里。

三日后的祠堂旧址挤得像过年。

我站在那方无字碑前,看见张婶举着桂花酿踮脚,李叔的银镯子在太阳下晃眼,连隔壁村的小木匠都扛着雕花的嫁妆箱挤在最前头。

顾一枝站在台下,红绸在她腕上绕成花,见我看过去,她歪头笑,耳坠子晃出细碎的光。

今日归印。我举起持印令,金属凉意透过掌心渗进骨头,从今日起,我不再是持印者。

台下静得能听见风过槐树的沙沙声。

我是陈昭。我把令符按进碑身,渔夫之子,回春堂常客——人群里传来苏清欢的轻咳,欠镇北镖局三坛女儿红未还者。

不知谁先笑出了声,接着是哄堂的掌声。

顾一枝挤上台来,举着婚书的手还有点抖:那你说,这上面写不写夫主?

我接过她手里的笔,在夫字旁画了个叉。

墨迹晕开时,我听见她抽气的声音:写伙计。我抬头看她眼睛里的光,咱们是合伙过日子的伙计。

她突然扑过来抱我。

人群的欢呼炸成一片,我听见张婶喊桂花香要浸到喜酒里,李叔喊银镯子得再打对小的,连小木匠都举着凿子喊嫁妆箱雕并蒂莲!

这热闹一直持续到月上柳梢。

林雁秋是踩着月光冲进院子的,靴跟磕在青石板上哒哒响,手里攥着团发黑的纸:西漠边境的死鸟肚子里掏的。她啪地把纸拍在案上,展开时,古篆的轮替即乱,当立新主刺得人眼疼。

还有人想搞天命神选?她冷笑,指尖扣住腰间的刀,我带二十个镖师去西漠——

等等。苏清欢突然凑近符纸,鼻尖几乎要碰到纸边。

她从袖中摸出放大镜,镜片反着烛火:这不是西漠的笔迹。她用银针挑开一根纸纤维,纤维里裹着寒气,是清道夫的残念。

我捏着符纸边角,残念的冷意顺着指尖往上爬:旧天道的爪牙,还在借尸传讯。

林雁秋的刀铮地出鞘半寸:那我——

不用动刀。我打断她,转身从柜里摸出浆糊,把这符纸贴到镇口公告栏。

贴?林雁秋瞪圆眼睛。

下批一行小字。我蘸着墨在符纸下写,造谣者,罚扫街三月,兼听清欢讲《消毒十讲》。

苏清欢噗地笑出声,眼尾的泪痣跟着颤:这招妙。

扫街是让谣言见光,听《消毒十讲》是让人心免疫。

林雁秋憋着笑收刀,刀柄撞在桌角:行,我明早亲自去贴。

当夜,我们四人挤在老屋的土炕上。

顾一枝抱着红绸蜷在我身边,苏清欢拨着炭盆,林雁秋把脚翘在条凳上——活像当年我在大学宿舍里,和张胖子他们夜聊的模样。

我摸出那枚铜钱。

它不知何时生了根,边缘的铜锈里钻出几丝嫩草:我不登台,但可以教人怎么拆台。

破妄三堂。我数着手指,清欢掌医理堂,专破神药骗局——你不是总说药能救命,神不能?

苏清欢眼睛亮起来,把炭钳往我手里一塞:我早想整理《凡人养生经》了!

雁秋领巡风堂,专打天命骗子。我拍她靴底,镖师的脚走得远,骗子的尾巴藏不住。

林雁秋把脚往回缩,耳尖红了:我、我先教镇里的娃娃练短棍,省得被欺负。

一枝主接引堂。我握住她的手,命格的纹路在我们掌心交缠,教凡人自己选转世——你当年说命不该被一张纸定死,现在该教他们自己写命了。

顾一枝把红绸往我脖子上一绕:那你呢?

挂个顾问名。我笑着把绸子系成歪歪扭扭的结,专门负责——提醒你们别变成新的老天爷。

后半夜我溜去河边。

春汛刚过,河水漫到脚边,带着新泥的腥甜。

我抛起那枚铜钱,它在空中划出金红的弧,落地时咔地嵌进泥里,正面朝上。

金纹顺着铜钱爬进泥土,像脉搏在跳。

远处,顾一枝蹲在无名花前哼童谣,声音轻得像月光;苏清欢的药房还亮着灯,我看见她的影子在窗纸上翻书;林雁秋的练武场传来嘿哈声,是她在教小娃娃耍短棍。

我仰头看天。

九界通道的裂缝不知何时长平了,没有雷鸣,只有风从各个世界穿过来,带着稻花、松针和雪的味道。

道已归家,人即星辰。

我听见谁在耳边说。

低头时,铜钱上的金纹彻底漫开,最后一瓣花心亮得刺眼。

黎明前的雾最浓。

我裹着外衣往回走,路过祠堂旧址时,碑前的石台上闪着点光。

我蹲下去。

那是枚新铜钱,和我的一模一样。

正面刻着三个小字,被晨露洗得发亮——

下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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