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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蹲在碑前,指尖刚碰到那枚新铜钱,掌心就烫了一下。

铜锈的纹路和我当年那枚分毫不差,边缘磨损的弧度像被同一双手摸过千遍——可我分明记得,昨夜抛进泥里的那枚还嵌在河边,此刻这枚却出现在祠堂旧址的石台上,像颗被晨露洗过的金豆。

不是仿造。身侧忽然响起苏清欢的声音。

她不知何时蹲了过来,素色裙角沾了点泥,指尖正轻轻划过铜钱上的下一代。

作为破妄司医理首座,她连查假药都要拿银针试三回,此刻眉峰微挑,是愿力凝形。

镇里孩童这半年总在学堂念陈昭教的算术,灶房的炊烟没断过,情念攒多了,竟把道则催出个影子。

我喉咙发紧。

上个月替王二婶修灶台时,那小孙子攥着我衣角问陈叔以后还教我们吗,我顺口应了句等你们能自己生火烧饭了,我就偷个懒。

谁承想这些话被孩子们当糖块似的含在嘴里,竟甜出了枚铜钱。

但它认主了。顾一枝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她不知何时摘了鬓边的无名花,指尖抵着唇,眼尾微微发颤——这是她感知命格时的习惯。

自她成了第九界接引者,连镇外的老槐树都爱和她说话。树说,这钱在找...母亲?

话音未落,铜钱突然在我掌心一震。

我下意识松手,它却像有根线牵着似的,咔地翻了个面。

背面三个极小的字被晨露泡得发亮:选我娘。

陈叔!

远处传来林雁秋的唤声。

她穿了身巡风堂的青布短打,腰间还别着教娃娃们耍的短棍,靴底沾着镇西的黄泥。镇西有帮小崽子自发组了持印童子团,她把短棍往地上一杵,眉峰拧成个结,我去的时候他们正举着竹片练破阵三式,就是你当年教渔童布水雷的简化版。

我正想问细节,她突然放软了声音:有个瘦巴巴的小娃举着竹片喊等我练成,就能替陈叔守碑,鼻涕都蹭在竹片上。她别过脸去,耳尖红得像灶膛里的炭,我没忍心赶他们,倒把自己带的芝麻糖分完了。

我突然想起初到青水镇时,也是这样一群小泥猴,举着破渔网追着我喊外来的渔夫。

如今他们的手能握短棍了,能算鱼群洄游的时辰了,却还是把最珍贵的心意,揉成了替我守碑的傻话。

不是迷信,是传承。我摸着铜钱上的刻痕,可传承偏了道,就成了新的神龛。

当晚,我们挤在老屋的灶台边。

苏清欢抱着个旧账本当记录,林雁秋往灶里添着松枝,顾一枝把无名花插在缺了口的瓷碗里——和当年四人挤在土炕夜聊时,连松枝噼啪的声响都像。

破妄三律。我敲了敲灶台,火星子溅在铜钱上,第一,凡自称天选者,当场用凡躯破一道灵阵——就用雁秋改良的短棍阵。林雁秋眼睛一亮,短棍在手里转了个花:我这就去砍竹子,明儿立阵!

第二,凡立祠供名者,先签《同行契》。我看向苏清欢,她正咬着笔杆点头,你我三人皆可否决——当年你治好了张阿婆的寒症,她要给你立生祠,你不也急得摔了药杵?她耳尖一红,笔尖在账本上戳出个洞。

第三,孩童习术只称手艺。顾一枝突然接话,手指绞着裙角,就像我当年学裁衣裳,阿婆说针脚齐了,命就齐了。她抬头时眼睛亮得像星子,他们不是学仙法,是学怎么把日子过瓷实了。

次日清晨,学堂的木桌被晒得暖烘烘的。

我捏着那枚下一代铜钱站在讲台上,底下百来个小脑袋挤成一片,有几个还偷偷把短棍藏在背后。

这铜钱不选神。我把它按进讲台的裂缝里,木屑簌簌落在孩子们仰起的脸上,它只问——谁敢改规矩?

最前排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突然举手:陈叔,改规矩是不是像您教我们改渔网?

洞大了补,线松了紧?

对!我笑着摸她头顶翘起的呆毛,改规矩就是让日子更顺溜。

明儿开始,持印试第一关——我故意拖长声音,看底下小崽子们眼睛瞪得溜圆,给三百人做顿热饭。

堂下炸开一片欢呼。

有个小胖子跳起来喊:我阿娘说我熬的鱼汤能鲜掉眉毛!羊角辫丫头拽他衣角:我阿爹的灶火最旺,能把馒头蒸得比云还软!

顾一枝靠在门框上笑。

她身后的老槐树正往窗子里探枝桠,叶子上沾着晨露,落进她发间像撒了把碎钻。树说它梦见自己成了课桌,她晃了晃手里的无名花,孩子们在它身上写算式,算的是怎么让鱼汤不凉。

苏清欢抱着账本从后堂出来,发梢还沾着墨点:我刚记到第三页,她翻给我看,纸页上歪歪扭扭记着灶火时辰表汤罐保温法,这哪是选持印者,是给凡人重铸道基。

三日后,碑前的试印榜刚挂起来,那枚铜钱突然嗡地跃起,稳稳落进我掌心。

金纹顺着指缝往上爬,像当年引我入道的暖流。

抬头望去,青水镇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起了烟,灶火的光映得天空泛红,像谁把晚霞提前撒在了人间。

子时,我又溜去了碑前。

月光落在铜钱上,照出一道细得几乎看不见的裂缝。

我凑近时,一滴露水啪地从缝里渗出来,落在石台上,溅起的水纹里——

倒映着一口老锅。

锅底的焦痕歪歪扭扭,却像极了当年我在河边布水雷时画的阵图。

它正缓缓旋转,每转一圈,焦痕就亮一分,仿佛在说些只有我能听懂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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