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那团蒸汽凝成的虚影,喉结动了动。
陈三叔的补丁裤脚在雾气里泛着灰白,他撒盐时手腕习惯性地抖三抖——当年我跟着他学熬鱼汤,总嫌他这动作啰嗦,现在倒恨不得把每道褶皱都刻进眼睛里。
不是魂魄。苏清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医修特有的冷静。
她指尖凝着一缕淡青灵力,轻轻拂过虚影边缘,雾气竟像被春风揉开的云,是集体记忆与愿力的具象化。
归凡者们记着他送鱼的热乎劲,念着他熬汤的烟火气,这些念头攒多了,就成了能被看见的形。
顾一枝不知何时跪了下来,无名花从她发间垂落,花瓣扫过青石板。他不是来显灵的。她仰头望着虚影,眼角泛着水光,是来交班的。
我突然想起初见顾九娘那天。
她蹲在破庙角落,身上沾着烂菜叶,却把最后半块炊饼塞给讨饭的小娃。
那时候我用概率学算她的克夫命,算的是三任未婚夫都是痨病、坠崖、心疾,不过是巧合;现在才明白,真正该算的,是多少像陈三叔这样的凡人,用最笨的方式,把善字刻进了人间的骨血里。
我转身冲进柴房。
梁上挂着个旧陶罐,陶釉早被烟火熏得发黑,罐口还粘着半块鱼鳞——那是陈三叔当年硬塞给我的,说留着压锅,汤才鲜。
我踮脚取下陶罐,指甲刮过罐底结块的粗盐,簌簌落进掌心。
盐粒扎得手生疼,却让我想起冬夜里他裹着破棉袄,把我冻僵的手塞进他怀里焐着:小昭啊,盐这东西,粗点才香,就像人...
这盐都结块了,能有用?林雁秋不知何时站在柴房门口,抱臂盯着我掌心的盐。
她腰间的短刀还挂着晨露,是刚巡完镇外回来。
我捏起一粒盐,对着月光看:你闻。
她凑近,鼻尖几乎碰到我手背。有股......焦糊味?
是他的手温。我把盐倒进新置的泥锅,那年我落水,他捞我上来,生了堆火烤衣服。
盐罐子掉火里,他扑上去抢,手背烫起老大的泡,还笑着说盐没坏,还能煮鱼汤。我又捏起一粒,这粒粘的是他救王婶家娃时的血。
那娃被野狗扑了,他拿鱼叉赶狗,胳膊划了道口子,血滴进盐罐,他说盐带了人气,汤更补。最后一粒,我放在舌尖轻舔,这粒......是他的倔强。
我后来修了仙,要给他请灵医治老寒腿,他骂我臭小子烧包,转头却把我塞的丹药全分给了邻舍。
泥锅里的水开始咕嘟冒泡。
我盯着锅底焦痕——那是前七日考生们留下的,每道焦印都不一样,有的像渔网,有的像药杵,还有个小丫头的,是歪歪扭扭的娘字。
突然,焦痕猛地亮起金光,比之前任何一口锅都炽烈,连锅沿都泛起了暖红,像被火烤过的耳尖。
苏清欢的指尖在虚空中划出医修特有的诊脉诀,突然倒抽一口气:这不是灵力......是信的力量。她抬头看我,眼睛亮得惊人,他们信这汤能暖人,信熬汤的手比仙术可靠,信人间的烟火气,比任何大道都真。
我抓起锅铲敲了敲锅沿,清脆的响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三万七千归凡者不知何时围了过来,篱笆外的老修士扶着拐杖,断腿的那个干脆坐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从今日起,我提高声音,持印试加考一题——我指了指泥锅里翻滚的鱼汤,谁能用最普通的材料,煮出最暖的汤。
人群里突然挤进来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怀里捧着个豁口陶碗。
他额头沾着草屑,显然是从镇外跑过来的,喘气声大得像风箱:我、我娘说,当年您救她时,她就想着,将来一定要给您熬一碗汤......他掀开碗盖,半碗野菜汤飘出清苦的香,她上个月没的,走前把锅贴塞我手里,说小柱子,你替娘去......
我接过碗,手指触到碗壁的余温。
这温度不烫,甚至有点凉,却让我想起陈三叔的鱼汤——他总说汤要晾半刻再喝,烫着嗓子就不香了。
我仰头饮尽,喉咙里泛起野菜的涩,却在舌尖尝到一丝甜。
轰的一声,锅底的焦痕阵图突然扩展,金光如活物般窜向顾一枝身边的无名花。
那花本是青水镇最普通的野菊,此刻根系却钻出泥土,与阵图金光缠成一团,第九片金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
顾一枝在花前坐了整夜。
我去送热粥时,见她膝盖上落满露水,却仍望着花茎出神。
次日清晨,她眼睛肿得像两颗红桃,嘴角却翘着:树说,它不想成神树,也不想当嫁妆树......她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树干,它想当灶边树,守着锅台,听人吵架,看人笑。
那咱们的婚礼,就在老屋办。我顺口接话,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顾一枝的脸腾地红到耳根,却没躲。
苏清欢不知何时抱着药箱站在院门口,嘴角勾着:我做消毒豆腐——用你教的滚水烫三遍,保证比灵膳干净。林雁秋扛着短棍从墙头上跳下来,笑得露出虎牙:我负责防身肉串,每根签子都淬点麻痹粉——省得以后谁敢欺负我姐妹。
当夜,我搬了条矮凳坐在灶前。
泥锅里的汤又滚了,蒸汽扑在脸上,烫得人眼眶发酸。
恍惚间,陈三叔的虚影又出现了。
他还是那身补丁裤,却没再撒盐,只是背着手站在锅边,像当年看我学熬汤时那样。
三叔,汤好了。我轻声说。
他转头对我笑,眼角的皱纹堆成了河。
然后他转身走向河边,身影渐渐淡去,像片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我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忽然听见啪的一声。
抬头看,无名花的第九片金纹彻底消散,化作点点光尘,顺着风钻进全镇的灶台。
东头张婶家的锅盖咚地跳了一下,西头李屠户的铁锅嗡地响了一声,连最北边破庙的陶瓮,都轻轻颤了颤,像在应和。
黎明时分,镇童阿福举着个破铜哨冲进院子:昭哥哥!
碑前的铜钱不见了!
我跟着他跑到碑前。
晨雾里,原本压着铜钱的地方,只留下一小撮粗盐。
盐粒在晨光下泛着微光,仔细看,每粒盐里都裹着一片极小的鱼鳞,亮得像星星。
我蹲下来,指尖轻轻捻起那撮盐。
鱼鳞的光透过指缝漏出来,在掌心织成一片细碎的金网。
风掠过碑身,传来若有若无的涛声——是青水河的浪,正卷着晨雾,往更远处的人间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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