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青水镇老碑前,晨雾沾湿了裤脚。
指尖捻起那撮粗盐时,鳞片的微光透过指缝漏出来,在掌心织成金网——这网纹竟与前日无名花根系缠出的阵图,分毫不差。
陈昭。身后传来苏清欢的声音,带着点药香。
她不知何时蹲在我身侧,素白衣袖扫过碑面青苔,腕间银铃轻响。
我抬头时,正见她取了根细如牛毛的银针,轻轻挑出一粒盐晶,放入掌心的灵视镜。
镜身泛起幽蓝微光,她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阴影,忽然低低嗯了声。
不是海盐。她指尖抵着镜沿,指节因用力有些发白,是魂盐。
以执念为引,烟火为炉,至少炼了三十年。镜中盐晶突然进裂成细粉,她瞳孔微缩,更怪的是,这鱼鳞的灵频......和第九界命根树的共鸣率,九成。
我后颈泛起凉意。
前日顾一枝说无名花是第九界命根树的分身,此刻盐里的鳞光竟与它同频——这哪是普通粗盐,分明是根看不见的线,串着两个世界。
树说......顾一枝的声音像被风吹散的棉絮。
我转头,见她不知何时跪在碑旁,指尖轻轻抚过盐粒,发尾沾着晨露,守灶人回来了。她抬头时,眼底有细碎的光在游移,像极了无名花根系里的金光,他们不是修士,不入轮回,只守一口锅,等一个迷路的魂。
守灶人?林雁秋的短棍咚地杵在地上。
她从碑后转出来,玄色劲装还带着夜露的潮气,我走南闯北这么些年,听过守山守海的,没听过守灶的。她弯腰凑近看盐粒,眉峰皱成两把小剑,再说了,陈三叔就是个渔夫,连引气入体都不会,怎么成守灶人?
我喉咙发紧。
前日在老屋翻出的旧陶罐还搁在怀里,罐底那行极小的刻字硌着心口——锅不开,盐不冷,人不散。
这字写得歪歪扭扭,像用指甲划的,可笔锋里藏着股子狠劲,哪是普通渔夫能有的?
他救我那天。我摸着陶罐上的焦痕,声音发涩,我溺在青水河里,喝了半肚子水,他把我拖上岸,第一句话不是问伤,是说汤凉了,人就回不去了。风卷着晨雾掠过碑身,我想起刚穿来那夜,灶火映着三叔的脸,他往锅里撒盐时,盐粒在火光里也泛着这样的鳞光,我当时以为是乡俗,现在才懂......他是以等为法,以热为阵,守着苍澜界最底层的道则锚点。
苏清欢突然抓住我手腕。
她的手凉得像药罐里的泉水,却带着股子烫人的力道:走,回老屋。
老灶膛里的火轰地窜起来时,三十七口粗陶锅正整整齐齐排在八仙桌上。
这些是前日通过凡道初考的考生带来的,锅底都结着经年的焦痕——我要的就是这人间烟火气。
我捏着那撮魂盐站在灶前,林雁秋帮我架好风箱,顾一枝捧着无名花的枯枝站在门旁。
苏清欢把灵视镜搁在锅沿,镜面对准盐粒,低声道:撒。
盐粒落进三十七口锅的刹那,空气里响起细密的噼啪声。
每口锅底的焦痕突然泛起金光,像被火重新烧过一遍。
蒸汽从锅里腾起,在梁下交织成一片虚影——是陈三叔。
他穿着补丁裤,蹲在青水河边,手里的锅铲正敲着锅沿。叮、叮、叮,三声清响,像古寺里的晨钟。
我眼眶突然发酸,这声音太熟悉了——每个我打渔晚归的夜里,三叔总敲着锅喊我吃饭,原来那不是催饭,是召魂。
三响召魂阵!苏清欢的银针当地掉在地上,古籍说过,唯有守灶者能以烟火声波,唤醒迷失的归魂!她盯着虚影里的三叔,喉结动了动,他不是救你......是认出你体内的持印者气息,才用一碗汤,把你从轮回断流里捞回来。
虚影里的三叔突然转头。
他眼角的皱纹堆成河,像当年看我学熬汤时那样。
我伸手去抓,只触到一片滚烫的蒸汽。
顾一枝的手按在我后颈。
她的指尖沾着无名花的汁液,带着青草香:树说,守灶者一族是天道初立时自愿放弃修为的凡道基石。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灶台上,他们不修灵力,却以日常为祭,维系九界微弱通道。
三百年前第七代持印者败北,正是因最后一任守灶者死于克夫谣言——通道彻底封闭。
她转身时,发间的木簪晃了晃。
那是我用无名花树根雕的,此刻正泛着与盐粒相同的金光:你欠的不是鱼汤,是你忘了——道,本就长在灶台边。
夜很深了,老灶膛里的火仍烧得旺。
我握着陈三叔的旧锅铲,亲自熬了锅鱼汤。
三十七名考生围坐在碑前,每人捧着粗瓷碗,蒸汽模糊了他们的脸。
我娘......第一个喝汤的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她突然哭出声,眼泪砸在碗里,她摸我头了,和小时候一样暖。
我爹的旱烟味!旁边的庄稼汉猛地站起来,碗摔在地上,他说今年麦种该换了,和我分家那年说的一样!
林雁秋的短棍嗡地出鞘。
她站在院墙上,刀指夜空:你们感觉到了吗?
镇外十里,三股灵压在退——是西漠残余的散修,他们怕了。
我望着全镇亮起的灶光。
东头张婶家的烟囱飘着白汽,西头李屠户的锅铲敲得叮当响,连最北边破庙的陶瓮都冒着热气,像无数星星落进人间。
他们怕的不是我。我摸着旧锅铲上的缺口,那是三叔教我颠勺时磕的,是这三十七口锅里,烧着的人心不灭。
黎明前最暗的时候,我坐在无名花前。
花茎上的金纹已经全散了,根系却比前日更粗壮,像无数条青筋扎进泥土。
顾一枝的影子突然罩过来。
她蹲在我旁边,指尖轻轻抚过花根,发梢扫过我手背:树说......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守灶者的血脉,还没断。
我猛地抬头。晨雾里,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团没烧完的火。
院外传来打更声,咚——的一声,惊起几只麻雀。
我摸着怀里的旧陶罐,罐底那行字突然发烫,烫得我掌心发红。
青水镇的户籍册就搁在老屋梁上,落了层薄灰。
我望着顾一枝泛着树纹的瞳孔,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守灶者的血脉......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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