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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之后,我总在天快亮时醒。

不是被鸡鸣吵的,是被灶膛里的动静勾醒的——灰影总在这时候偷偷添柴,动作轻得像怕惊醒谁,可火星子蹦到铜壶上,“叮”一声,比敲晨钟还准。

今晨我推开门,冷不丁被眼前景象绊住脚。

青石板路上东一堆西一堆的灰土,圆不圆方不方,倒像孩子们用手捧出来的。

小石头不知啥时候蹲在门口,小短手掰得飞快:“爷你看!一、二、三……三十六!都朝着咱家方向呢!”他鼻尖冻得通红,发顶翘着撮呆毛,活像棵被风吹歪的小蒜苗。

“他们不是祭天。”身后传来顾一枝的声音。

她端着热粥,水汽漫上眼角,“是在学‘爷’搭灶。”我接过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突然想起初来青水镇那年,我蹲在漏雨的破渔棚里,对着冷灶掉眼泪。

那时候天是块压死人的石板,哪能想到有朝一日,会有三十六堆土疙瘩,替我把天垫得暖乎乎的。

“阿昭哥。”苏清欢的声音从巷口飘来。

她新收的小徒弟背着药箱,跑得脸颊通红:“赵老汉今早咳得凶,师娘让您去瞧瞧!”我刚要应,却见清欢冲我使眼色——她眉尾微挑,是有话要单独说的架势。

赵家洼的土坯房飘着药香。

赵老汉靠在炕头,见我进来,枯瘦的手突然攥住我的手腕。

他指节上的老茧刮得我生疼,却指着灶前那碗冷饭:“昨夜……有个影子坐这儿。”他喉咙里呼噜作响,“我咳得喘不上气,他就伸手给我掖被角,手凉丝丝的,像块化不开的灰。”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灰墙上果然有道炭痕——歪着脖子,背有点驼,倒真像蹲在我家灶后的那个。

清欢蹲下来给老汉把脉,指尖在他腕间顿了顿。

我看见她睫毛颤了颤,像是想起什么。

等出了门,她突然把药箱往徒弟怀里一塞:“你先回堂。”风掀起她的月白裙角,她望着远处飘起的灶烟,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今早烧了《天机录》。”她转头看我,眼尾还带着给老汉擦汗时沾的药渍,“那些写着‘天道轮回’‘因果劫数’的字,不如《人间医道》里这一句实在——”她从袖中抽出新抄的册子,首页墨迹未干:“病从孤起,药自暖生。情不断,命不绝。”

我正琢磨着清欢的话,镇学堂的锣鼓声就炸响了。

林雁秋的大嗓门混在里头:“小石头!你这画的是汤碗还是蛤蟆?”我拐过街角,正见她站在学堂门口,腰间的刀穗被风卷得乱飞,手里举着张皱巴巴的画纸。

小石头踮着脚蹦:“是爷喝汤!碗打翻了,汤洒在灰影裤腿上!”画纸上歪歪扭扭的线条,倒真有几分我蹲灶前扒饭的模样——灰影的轮廓用炭笔涂得一团黑,唯独裤腿那块湿乎乎的,像真沾了汤。

雁秋把画贴在“家”字墙上,突然“啪”地接住片焦叶。

叶面上浮着层灰,竟慢慢聚成字:“汤,够咸。”她仰头骂:“爷,你管得着么?”话音刚落,正往下滴的檐水“叮”地停住,一缕灰烟从瓦缝里钻出来,绕着房梁转了三圈,最后轻轻落在她肩上。

她耳尖腾地红了,手忙脚乱去拍,那灰烟却赖着不走,倒把刀穗上的红绒球蹭得更艳了。

春分夜来得悄。

顾一枝在灶前摆了五片碎锅,是她当年被人砸了扔在河沟里的。

她蹲下来,把碎锅片拼在新灶中央,像拼一捧被揉皱的月亮。

“不是祭你。”她舀了勺陈年老汤倒进去,“是请你吃顿饭。”灶火“轰”地窜起来,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比当年那个缩在角落的小孤女,宽了整整一圈。

汤面开始冒泡时,锅底的灰突然动了。

它们顺着锅沿爬,在灶壁上爬出一行小字:“三任郎君,已在梦里团圆。九娘,你不再是灾星,你是——灶母。”顾一枝的眼泪砸在汤里,溅起小水花:“骗子,汤都咸了。”可她笑着,笑得肩膀直颤,像当年我教她认“安”字时,她第一次写出横平竖直的笔画。

那夜全镇的灯都没灭。

我听见隔壁王婶抽抽搭搭的:“娘,你咋又给我夹红烧肉?我都胖了。”前街李屠户的嗓门震得窗纸响:“爹!你那套‘杀猪要准’的理儿,我记了三十年!”小石头蜷在我怀里,小呼噜打得跟小猫似的,嘴角还沾着糖渣——他定是梦到顾一枝烤的糖糕了。

今岁除夕来得特别早。

我坐在灶前,小石头举着根粗柴往火里塞,火星子“噼啪”炸在他脸上,像撒了把星星。

“爷爷,”他突然仰起脸,眼睛亮得像两颗黑葡萄,“为啥咱不给爷磕头?”我拨了拨火堆,看灰影缩在角落,手里还捏着半块冷红薯——那是他昨夜趁我不注意,从筐里摸的。

“因为啊,”我把小石头往怀里拢了拢,“以前人拜天,是怕它降灾;现在它蹲咱家灶后,是怕咱不留它吃饭。”话音刚落,灰影突然抬头。

灶火映着他的脸,我猛地一怔——那轮廓,竟和我刚穿越时在河边照见的影子,重叠了一瞬。

顾一枝端着汤进来,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趁热喝。”苏清欢靠在门框上哼小调,是她新谱的《灶火谣》;林雁秋蹲在地上削柴,刀背敲着石头,哼的是镖局里传了三代的《归乡曲》。

我抓了把锅底灰撒向火堆,火星“呼”地窜上天,像那年我在河里捞月亮时,溅起的水花。

天上没有神座,地下没有劫雷。

万家灶火燃起来,不拜亦低头。

小石头突然指着天喊:“爷爷!烟往上升了!”我抬头看,各家的炊烟缠在一起,像根细细的线,往灰幕里钻。

风里飘着甜丝丝的糖糕味,混着姜葱鱼汤的鲜,还有林雁秋新腌的辣萝卜——那是人间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没人说“爷”,可每口热饭升起的烟里,都有人,轻轻应了声:“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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