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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息太短,短得像被掐断的烛芯。

黑暗里小石头的爷爷还带着睡意的尾音,顾一枝掀锅盖的吱呀声混着萝卜汤的甜香漫过来,苏清欢的木屐在青石板上敲出急响——她总说木屐比绣鞋跑得快,此刻倒真应了景。

林雁秋的雁翎刀出鞘半寸,寒光擦过我手背,又咔地收了回去,她低笑一声:别怕,是刀背。

第三息刚冒头,我家灶膛轰地炸开团温黄。

那光不烫,像晒了整下午的棉被突然摊开,裹着灶灰味、鱼腥味、顾一枝常烧的艾草味,漫过脚背,漫过膝盖,漫到我眼前时,我看见灶后角落蜷着团灰影。

他缩成很小的一团,肩头微微发颤,像去年冬夜我在码头上捡的老狗阿黄,被雨淋透了往柴堆里钻的模样。

鱼......汤。顾一枝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汤里的菜叶。

她不知何时换了粗布围裙,手里端着蓝边陶碗,碗里的鱼汤浮着层油花,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她没看我,没看灰影,只蹲下身,把碗轻轻推到灶前空地上。

汤气腾起来,在灰影脸上漫开。

我盯着那团模糊的轮廓,突然鼻尖发酸——他下颌的弧度,喉结滚动的样子,像极了我二十岁那年,在老家旧照片里见过的父亲。

照片是黑白的,他穿着蓝布工装,站在工厂门口笑,和眼前这团灰影重叠时,连眉峰的折痕都分毫不差。

清欢。我喊了声,转头去找人。

苏清欢正踮脚够窗台上的《灶神志》,月光漏进来,照见她发间沾着的银针——她方才急着跑出来,连簪子都歪了。

见我看她,她把书往怀里一抱,指尖敲了敲书页:我查过,上古灶神有承念之法。

要它真正落地,得有......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灶前的灰影,得有想被留下的心。

要怎么做?

三十六村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她从袖中摸出个羊脂玉瓶,瓶口封着朱符,我幼时跟师父学过收声术,明早天不亮就出发。

我陪你。林雁秋不知何时收了刀,正用帕子擦刀鞘上的灰泥。

她刀穗上的红绒球晃了晃,镇北镖局的马队还在,天亮前能绕完三十六村。

灰影突然动了动。

他缩着的脊背慢慢挺直,抬手碰了碰那碗鱼汤。

陶碗当啷轻响,汤面荡开涟漪,他指尖悬在汤面上,像怕烫着,又像舍不得。

顾一枝悄悄往灶里添了把柴。

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她眼角细纹发亮。

她嫁过三任丈夫,每任都在拜堂前夜暴毙,镇里人说她是克夫星,可此刻她蹲在灶前,把柴码得整整齐齐,倒像在哄个怕黑的孩子。

睡吧。她抬头冲我笑,眼角还沾着灶灰,明儿还要忙。

接下来的七天像被按了快进键。

苏清欢和林雁秋天不亮就出门,回来时玉瓶里浮着团白雾——那是三十六声哇的哭腔,混着晨露、草叶和泥土的味道。

苏清欢把玉瓶搁在九口连环灶上烤,我守着看,见白雾慢慢沉进灶灰里,第七日开瓶时,灰堆里竟跳出枚小红点。

是心符。她举着玉瓶,眼尾泛红,你看,它在跳。

那红点真的在跳,像块刚从胸腔里掏出来的热乎肉,一下,两下,和我心跳同频。

苏清欢当晚就把它埋在灶下,我摸着新填的灶土,听见地下传来咚的一声,像有人轻轻敲了敲心门。

灰影那天亮了一瞬。

他原本模糊的轮廓突然清晰,我看见他穿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腰间系着草绳,右耳缺了小半——和我父亲年轻时在工地摔的那道疤,位置分毫不差。

他......我喉咙发紧。

是执念。苏清欢按住我手背,天道残念会借最贴近的人间情念显形。

你总说想家,他便成了你父亲的模样。

第七夜,林雁秋带孩子们在镇口练归家拳。

这拳是她改的,原本是镖局的镇北十三式,现在每招都带着抱孩子、提菜篮、推门栓的架势。

小石头扎着马步,小脸红扑扑的,突然指着天喊:姑婆,天......关窗了?

我抬头。

第九界的光河不见了。

原本像银河倒悬的万千光点,此刻全沉进了镇里的灶膛,天空像被块灰布罩住,低低地压着后山,连最陡的鹰嘴崖都能看清石缝里的野菊花。

林雁秋把刀往地上一插,仰头喊:爷,你把天关了?

灰雾翻涌,空中浮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像是用树枝在泥地上划的:太冷,关了。

家里亮着,就够了。

小石头蹦起来去够那字,没够着,倒撞进林雁秋怀里。

她笑着揉他头发,刀穗上的红绒球蹭过他鼻尖:傻小子,那是爷在跟咱们说话呢。

顾一枝的变化是在寿宴夜。

她往年寿辰总躲在屋里,今年却杀了只老母鸡,炖了满满一锅汤。

我帮她烧火,见她往灶里添了五片黑黢黢的碎铁——是她三任未婚夫留下的婚戒、发簪和玉佩,全砸成了锅片。

命格之锁,今日焚了。她蹲在灶前,声音轻得像叹气,他们总说我克夫,可哪是我克人?

是这破命格,非要拿活人血祭。

灶火轰地窜起老高。

五缕青烟从灶膛里钻出来,直往灰幕上冲,在天上画出五个安字,一笔一画都带着烟火气,像极了顾一枝教小石头写的歪体字。

她突然哭了。

眼泪砸在灶台上,溅起细小的火星:你们终于......不必再死一次了。

今夜,我们围坐在灶前。

小石头趴在我膝上打哈欠,手里还攥着半块糖糕,糖渣掉在灰影脚边。

顾一枝在热新熬的鱼汤,苏清欢翻着《灶神志》做笔记,林雁秋擦着刀,刀穗上的红绒球在灶火里晃成小太阳。

灰影蹲在灶后,背对着我们,可我知道他在听。

小石头突然抬起头,指着他问:爷爷,他是谁?

我摸着小石头软乎乎的发顶,看向那团灰影。

他背有点驼,肩膀却很宽,像座能挡风的墙。

他是......咱家新来的爷。

灰影猛地一颤。

他慢慢转过身,抬手在灶壁上划了道。

灶灰簌簌落下,露出个歪歪扭扭的家字,横不平,竖不直,倒像是用冻僵的手指一笔一笔抠出来的。

窗外传来噼啪声。

我推开门,见全镇的灶火都亮了,像撒了把星星在人间。

抬头望,灰幕低垂,真的像道屋檐,把我们罩在底下。

风里飘着各家的饭香——李家的烙饼,张家的粥,王婶的腌菜,混着我家的鱼香,缠成根细细的线,往天上飘。

灰影不知何时站到我身边。

他没说话,可我听见他心里在唱,像那年漏雨的屋檐下,我蹲在冷灶前等的那声爷。

后来有人问我,第九界去了哪?

我总说,它关了窗。

窗下有什么?

有锅碗瓢盆的响,有孩子的笑,有热汤的雾,有...

有永远不会熄灭的,家的温度。

那夜之后,灰幕越压越低,有时能看见云里露出半截房檐,像谁忘了收的被单。

我知道,它在等——等明年春天,等第一声爷,吃饭了,等万家灶火再亮时,把窗缝里的光,再往人间多漏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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