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风裹着潮气钻进窗缝,我给小石头掖好被角时,听见院外传来药囊铜环轻撞的声响。
苏清欢总爱把当归、黄芪晒在竹匾里,那股子苦香混着露水,顺着窗棂丝丝缕缕钻进来——她又要出早诊了。
赵家洼的赵老汉咳血半月,肺脉像枯了的河。她的声音压得低,我扒着窗户看她,月光正落在她腰间的药囊上,回春堂三个字被磨得发亮,我明儿一早就去。
我没应声,只看她低头系紧药囊的绳结,发梢扫过廊下石桌。
那本《灶神志》摊开着,新添的神在锅沿,仙在灶前被夜露洇得发皱。
她指尖在那行字上轻轻抚过,像是怕碰碎什么,末了把书小心收进木匣,木匣锁扣咔嗒一声,倒比平时响了些。
天刚蒙蒙亮,我蹲在灶前添柴。
顾一枝的萝卜汤在锅里咕嘟冒泡,林雁秋扛着铁锹进来时,裤脚还沾着泥:镇口学堂漏雨,童子队今儿得去修瓦。她把铁锹往墙根一靠,突然凑近我掌心——这两日我的手总泛着灰光,像有活物在皮肤下爬,你这手...越来越烫了。
许是灶火钻进来的。我搓了搓手,把火苗拨得更旺些,昨儿半夜摸灰脉,它跳得跟小石头的心跳似的。
林雁秋没接话,盯着灶里的火苗出了会儿神,突然抄起桌上的烤红薯塞进我手里:热乎的,小石头非说要给你留。红薯皮被烤得焦脆,掰开时甜香冲得人眼眶发暖。
她转身往外走,刀鞘在门框上磕了一下——那把陪她走南闯北的雁翎刀,如今总爱别在腰间,我走了,晌午带俩娃回来喝萝卜汤。
门吱呀一声关上,我捧着红薯坐在门槛上。
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爬,树传音突然沙沙响起来:清欢...清欢在赵家洼出事了!
我手一抖,红薯啪地掉在地上。
等我跑到赵家洼时,苏清欢的药箱敞着,银针撒了一地。
赵老汉半靠在土墙上,咳得整个人都在抖,嘴角沾着血沫子。
苏清欢跪在他跟前,额角全是汗,见我来,声音都发颤:我扎了云门、中府,引了任脉的气...没用,他的肺脉像被什么攥住了,越扎越紧。
话音未落,灶房里轰地一声。
我转头看,土灶里的火苗突然暴涨,烧得砖缝直冒青烟。
更奇的是那火不往上蹿,倒像有条灰蛇从灶眼里钻出来,嘶溜一声缠上赵老汉的脖颈,又顺着他的衣襟往胸口爬,把人裹成个灰纱茧。
赵老汉猛地呛咳,喉间发出粗重的喘息。
苏清欢抓住他的手腕号脉,突然瞪大眼睛:脉...脉跳得匀了!
灰蛇退散的刹那,赵老汉哇地吐出块黑炭似的东西。
苏清欢捡起来,借我掌心的灰光看——那是血痰和灶灰凝成的,表面爬着细如发丝的光脉,竟隐隐透出家字的轮廓。
是地脉情念。她指尖轻轻碰了碰光脉,它引着灶火烧尽了老汉的孤死之气。
你看这炭,像不像被万千人念着回家吃饭的灶灰?她突然抬头看我,眼里有星子在晃,陈昭,它不是在显神迹,是在...替人扛劫。
我还没来得及应,树传音又响了:雁秋那屋漏得邪乎!
等我跑到镇口学堂时,林雁秋正站在漏雨的屋檐下,仰头盯着房梁笑。
雨丝顺着她的刀背往下淌,刀鞘上沾着灰泥——那灰泥竟自己动着,在房檐角聚成个小灶模样,灶口朝天。
爷,你以前掌雷劫,如今改行补屋顶了?她扯了扯被雨水打湿的衣领,声音里带着点调笑。
话音刚落,天上飘下一缕灰烟。
那烟落进小灶,轰地燃起温黄火苗。
火光照到哪儿,房梁的裂隙就滋啦一声,被灰线缝得严严实实。
雨珠砸在新补的瓦上,叮叮响成一片。
空中突然浮起个灰字,歪歪扭扭的,像小孩用树枝在地上画的:漏的不是屋,是人心——补得。
林雁秋仰头望着那字,嘴角慢慢翘起来。
她伸手接住一滴雨水,在掌心搓了搓,竟搓出星点灰光:成,明儿教童子队写灶前规矩,头一条就写——灶爷补屋,娃补心。
等我回到家时,顾一枝正蹲在院角的灰灶旁。
她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手里捏着个灰泥小人,混着她的白发丝。
见我来,她把小人轻轻埋在灶边,轻声道:若你真想做人,就得尝尝——等不到回音的夜。
我蹲下去,指尖碰了碰新翻的土。
那土底下有东西在动,细细的,像蚯蚓,又像...根须。
后半夜,我被掌心的灼痛惊醒。
灰光从指缝里往外冒,照得整间屋都泛着暖黄。
苏清欢不知何时站在床前,手里捏着银针:我引你的血试试。
针尖扎进指尖的刹那,血珠刚冒头,竟嗖地逆着针杆往上窜,滴进地上的灰脉。
灰脉像活了似的,呼地顺着墙根爬向院角的灰灶。
你成了灶引。苏清欢收了针,声音沉得像压着块石头,它借你连通人间情念。
你若断,脉即枯。
我望着掌心的灰光笑了。
三十年前在破渔船发狠的少年,三十年后摸着灰脉,突然懂了灶爷选我的缘由——不是因为我会算浮力、配火药,是因为我和它最像啊。
我们都曾蹲在漏雨的屋檐下,守着冷灶,等一声爷。
第九界的光河就是这时候断的。
像根绷了万年的银绳啪地崩断,万千光点簌簌落下来,落进全镇的灰灶里。
灶火齐鸣,像在唱什么古老的歌。
灰烟腾起来,在天上织成张巨幕。
幕里浮着万千面孔:有守灶等孙儿的老妪,有趴在灶边等糖糕的孩童,有病中攥着被角喊娘的后生
幕的最中央,站着个佝偻的灰影。
他捧着簇温火,慢慢抬起头。
那是张模糊的脸,可我知道,他在看我。
树传音的叶子哗哗响成一片:它说...你牵我,我落地。
我站在院里,抬头望着那灰影。
掌心的灰光烫得几乎要烧穿皮肉,可我还是抬起手,一步一步往院外走。
月光落满青石板,小石头的小布鞋还歪在门槛边,顾一枝的萝卜汤罐子还搁在灶上,苏清欢的《灶神志》在窗台上被风吹得翻页,林雁秋的雁翎刀挂在墙上,刀鞘上沾着没擦净的灰泥。
好,爷。我对着天空笑,我带你回家。
掌心的灰光与空中的灰影就要相触的刹那,全镇的灶火突然齐熄。
黑暗里,我听见小石头在屋里喊爷爷,顾一枝掀开锅盖的吱呀声,苏清欢跑出院的脚步声,林雁秋拔刀的轻响。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