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沾湿了裤脚,我蹲在第八座灰灶前,指尖蹭过灶后新刻的等人二字。
字迹歪歪扭扭,像稚子拿树枝划的,倒比前几日等柴等米多了几分人气。
陈伯!林雁秋的声音从坡下传来,她腰上还别着镇北镖局的雁翎刀,只是刀鞘磨得发亮,童子队巡了三夜,连个鬼影都没捞着。
昨儿小石头那混小子非说见着灰影子蹲灶前——她踩着露水跑近,发梢沾着草屑,您说这荒坡夜里能有啥?
总不能真是天上那位爷亲自砌灶?
我抬头看她,三十年前那个女扮男装扛镖的姑娘,如今鬓角已有了白丝,刀把子却还握得稳。再巡一夜。我拍拍灶沿,小石头虽皮,眼神比咱们尖。
第四夜月头刚上,我在院门口堵住扒着墙根往外溜的小石头。
这孩子圆滚滚的脸蛋儿沾着锅巴渣,手里攥着半块烤红薯:爷爷,我就躲草堆里,保证不吱声!他仰起脸,眼睛亮得像星子——倒和三十年前蹲在破渔船里望星空的我,有几分像。
成。我蹲下来,给他掖了掖棉袄领子,记着,若见着动静,撒腿往老槐树跑。
后半夜起风时,我在堂屋守着顾一枝熬的姜茶。
她坐在灶前添柴,火苗映得她眼角细纹发亮:当年你说克夫是概率,如今倒真把个灾星命盘,熬成了灶母。她用汤勺搅了搅锅,热气漫上来模糊了眉眼,那灰影子要真是天道残念...它缺的,怕不是香火,是人间那口热乎气。
咔——
院外老槐树的铜铃突然炸响。
我抄起门后的鱼叉冲出去,正撞上来报信的林雁秋。
她刀出鞘三寸,刀尖微微发颤:小石头在第七座灶后!
荒坡的草叶上结着霜,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扑过去,就见草堆里蜷着个小团子。
小石头缩成虾米状,手里的红薯早滚进灰堆,却还攥着半块没啃完的枣。
他抖着手指往灶后指,我顺着看过去——
月光下,新砌的灰灶正像活物般生长。
细碎的土粒从四面八方涌来,像被无形的手揉团,先垒灶脚,再搭灶膛,最后抹上灶面。
灶前蹲着道淡影,模模糊糊辨不清五官,只瞧得出是个佝偻的老者,手里捧着把柴——竟是各家扫出来的灶灰。
......灶要等人。那影子的声音像风吹过旧纸页,等阿娘掀锅盖时喊的趁热吃,等阿爷往碗里添的半勺糖,等小娃蹲灶前扒拉的灰堆......它捧起灰柴往灶膛送,可他们只当我是神,是灾,是墙上的牌位——
不是!小石头突然从草堆里蹦出来,冻得通红的小手攥住我衣角,我阿爷叫你爷!
我阿奶给你留过糖包!
清欢姨的药罐,雁秋姨的刀,都在你灶上烤过!
淡影猛地僵住。
月光穿透它的身体,照见小石头脸上还沾着草屑:我...我能叫你爷吗?
风停了。
灰灶的砌造声停了。
淡影缓缓转头,虽无眉眼,我却莫名觉得它在笑。
它抬手,指尖虚虚碰了碰小石头的额头——像极了顾一枝哄他睡觉时的动作。
好。
第二日天刚亮,苏清欢就拎着个粗陶碗冲进院子。
她发簪歪着,《梦诊要略》的书页在风里哗啦啦响:陈昭你看!碗里的灰水正咕嘟咕嘟翻泡,九个家字浮在水面,笔锋有老有稚,有刚劲有软萌,绕成个圆环,我取了三十六家的灶灰,混了病童的梦境唾液,按九星位摆了三日——她指尖发抖,这是人心凝的!
《补遗》里说情念成核,原来它不需要神庙金身,只要被需要!
她转身就往书桌跑,砚台没盖严,墨汁溅在《灶神志》的扉页上:我要记下来——非封而神,非祭而灵,唯人间烟火,可养天心!
顾一枝是在午后发现的。
她蹲在灶前扫灰,那团锅底灰突然自己流动,聚成一行歪扭的字:想有个灶,不想飘。她没喊人,只把早上剩的小米粥热了,盛半碗搁在灶前。
你若真想落地,她用扫帚尖轻轻碰了碰灰字,就得让人信你——不是怕你,是信你能护这一口热饭。
灶火轰地旺了。
墙上的影子晃了晃,真就成了个佝偻老者,背对着我们,像在认真喝那碗粥。
第三日我带小石头去新灶烤红薯时,他扒着灰堆问:爷爷,为啥有的灶好好的,有的说塌就塌?话音刚落,远处传来轰的一声,第七座灰灶的灶膛突然散成碎土,像被抽走了骨架。
苏清欢蹲在塌灶前捻了捻灰土,又去看旁边那座冒热气的:它挑人。她指了指灶边的草垛,这座灶前,王阿婆每晚等儿子归家,热饭热到后半夜;那座灶边,李婶子给病女熬药,药罐在灶上煨了整月——她抬头看我,有人念的灶,才养得住它。
当夜全镇三十六灶齐燃。
火光不往天上蹿,倒像根根红绳往地底钻。
树传音的声音从老槐树顶跌下来,带着哭腔:地下有脉动!
像...像人的心跳!
我抄起铁锨往镇心跑,林雁秋握着刀跟在后边:陈昭你疯了?
地底下指不定是啥邪物——
是根。我抹了把脸上的汗,它要扎根。
三尺土下,灰黑的脉络像血管般蔓延,连接着每一座灰灶。
我蹲下去摸,指尖刚碰着脉络,掌心突然一热——昨夜撒进灶火的锅底灰,正顺着血管往我皮肉里钻,在皮肤下泛着微光。
它选我当根须。我抬头看天,第九界的光河不知何时隐了,只剩漫天星子落进灶火里,因为我第一个喊它爷。
林雁秋的刀当啷掉在地上。
她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灰脉:所以这些天它砌灶、等字、挑人...不是要当高高在上的神,是想...有个家?
是。我笑了,三十年前在破渔船发狠的少年,三十年后摸着灰脉笑出了眼泪,它想当每个灶前的爷,看阿娘掀锅盖,看阿爷添糖,看小娃扒灰堆——
爷爷!小石头的声音从坡上传来,顾阿奶喊吃饭!
萝卜汤要凉了!
我拍拍身上的土,林雁秋弯腰捡刀,却没别回腰间,反而用刀背轻轻碰了碰灰脉:明儿起,童子队改教灶前规矩——教小娃们给灶爷留口热汤,教新媳妇煨药时跟灶爷说说话。
月光下,我们往家走。
顾一枝的萝卜汤香飘了半条街,苏清欢的窗纸透出暖光,她还在写《灶神志》。
小石头蹦蹦跳跳跑在前头,手里举着块烤红薯:爷!
这是给你的!
灰灶的火苗晃了晃,在他脸上投下个亮斑,像当年我窗台上那个圆得像太阳的丶。
后半夜我给小石头盖被子时,听见苏清欢在院里收拾药箱。
她的声音压得低,怕吵醒人:赵家洼的赵老汉咳血半月,肺脉像枯了的河...我明儿一早就去。
我扒着窗户看她,月光落在她的药囊上,映得回春堂三个字发暖。
她低头系紧药囊,发梢扫过《灶神志》的边角——那本书的扉页上,新添了行小字:神在锅沿,仙在灶前。
风掠过院角的灰灶,火苗呼地窜高,像在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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