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清晨,我蹲在荒坡新添的灰灶前,指尖蹭过灶后那道歪歪扭扭的刻痕。等柴两个字,横折都带着孩子气的顿笔,像小石头拿树枝在泥地上画的。
爷爷!小石头喘着气跑过来,裤脚沾着露水,手里举着半块烤糊的红薯,二牛说这灶眼朝南开,和咱们家灶房一个方向!他蹲下来扒拉灶膛,你看你看,这儿留了块空,像是专门放锅的!
我摸了摸他发顶,晨雾里飘来镇东头李婶家的炊烟味。
这七日来,荒坡的灰灶每天多一座,从第一座圆滚滚的小土堆,到现在第七座,连灶口弧度都和青水镇各家的老灶一个模子——李铁匠家的灶膛深,灰灶的膛也深;王寡妇家的灶门窄,灰灶的门也窄。
昨日林姨说要守夜。小石头忽然压低声音,我听见她和顾姨说,要抓偷着垒灶的灰爷爷。
我抬头望向坡下,林雁秋正从镇学方向过来,腰间还别着那把从不离身的雁翎刀。
她走得急,布鞋沾了泥,发梢被风吹得翘起来——倒像当年押镖时连夜赶路的模样。
陈昭。她在我身边蹲下,指尖叩了叩灰灶,昨夜我带三个小子在坡上守到子时。她喉结动了动,声音突然发哑,后半夜起风时,那片荒草忽然转着圈儿旋,灰土跟着往上涌,就像有人拿看不见的手在和泥。她比划着,等风停了,这儿就多了座灶。
我盯着灶前,恍惚看见个灰影子蹲着,往灶膛里塞——她吸了吸鼻子,是各家扫出来的灶灰,混着饭香的那种。
我望着她泛红的眼尾,想起二十年前她女扮男装撑镖局时,被黑风寨的人砍断刀鞘都没掉过泪。它在学。她突然说,学咱们怎么垒灶,怎么添柴,怎么把日子过出烟火气。
远处传来苏清欢唤人的声音。
我转头,见她提着药篓站在坡下,月白裙角沾着星点药渍——这是她捣药捣得太入神的标志。
来看看这个。她把我拉到镇东头的药庐,桌上摆着一排青瓷瓶,这是用灰灶土焙的暖肺丸。她倒出一颗,药丸泛着淡金色,前儿张阿婆咳血,我给她服了三颗,今早能下地烧粥了。她翻开案头的《回春录》,墨迹未干的新页上写着:灶土得人气而温,人气依灶火而聚,天运随家运而转。
昨夜观星。她指着窗外,第九界的光河停了,可低空凝了三十六点微光——她翻开窗,远处镇中升起三十六缕炊烟,和青水镇的三十六座灶位,一个不差。
我正发怔,顾一枝的声音从院外飘进来:昭哥,来帮我端寿桃!
今日是顾九娘的生辰。
我踏进院门时,她正对着灶台发愣。
那座新立的灰灶不知何时出现在院角,灶面刻着五种家字——有小石头歪歪扭扭的童体,有苏清欢工整的小楷,有林雁秋带刀风的行草,还有两笔圆融的篆体,像极了她早逝的父母写的。
我昨夜梦见阿和、阿平、阿全了。她捏着汤勺,眼眶发亮,他们没围桌喝汤,蹲在灰灶前帮着添柴。
阿和说,九娘的灶火,比当年他娘的还旺。她忽然蹲下来,往灰灶里添了把自家的灶灰,我添灰时,火苗呼地蹿起来,映出张模糊的笑脸,像...像小时候村口老槐树底下,给我糖人的那个爷爷。
火苗在灰灶里静静燃烧,没有柴,没有油,温黄得像腊月里晒透的玉米。
午后,我带小石头去荒坡烤红薯。
他蹲在第七座灰灶前,拿树枝拨弄火堆:爷爷,天上的爷,为啥要自己烧火?
我把红薯埋进热灰里,想起三十年前刚穿越来时,蹲在破渔船里望着星空发狠的自己。以前它管生老病死,像本冷冰冰的账册。我摸了摸他的小脏手,现在有人喊它爷,有人给它留糖包,有人等它把灶火焐热——
噼啪!
一颗红枣从火堆里跳出来,滚到小石头脚边。
他捡起来,红枣还带着余温,表皮皱巴巴的,像被火烤过的蜜饯。爷给糖了!他举着红枣笑,脸上沾的灰被火光映得发亮。
夜里,顾一枝在灰灶上炖萝卜汤,苏清欢切着明日要晒的药干,林雁秋削着引火的细柴。
火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院墙上,重叠成模糊的一片。
嗤——
头顶忽然一暗。
我抬头,第九界最后那道银色光河正缓缓垂落,像根发亮的灶绳,轻轻搭在灰灶的烟囱上。
树传音的声音从老槐树上飘下来,带着点生涩的颤:它说...以后每家灶火,都是它的根。
顾一枝往汤里撒了把葱花,香气轰地漫开。
苏清欢把切好的药干放进竹匾,指尖在《家气论》上点了点。
林雁秋把削好的柴堆成小塔,刀鞘碰在灰灶上,叮当作响。
我抓了把锅底灰,撒进火堆。
火星子腾地窜起来,映得满院通亮。
风里飘着萝卜汤的甜,药干的苦,新柴的香,混着二十年里每顿热饭的味道——原来这就是家气。
咱们——接着过。我轻声说。
小石头趴在顾一枝膝头打盹,手里还攥着那颗红枣。
灰灶的火苗晃了晃,在他脸上投下个小小的亮斑,像当年窗台上那个圆得像太阳的丶。
后半夜起风时,我听见院外的荒坡传来细响,像谁拿着看不见的铲子,一下一下地铲着土。
第七夜的灶火刚熄,第八座灰灶的轮廓,已经在晨雾里若隐若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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