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头踮着脚扒着灶台看我舀鱼汤,小褂子前襟还沾着昨儿捏泥人的草屑。
我把木勺递给他让他搅两圈,他手腕子晃得像拨浪鼓,溅出的汤星子落在灰扑扑的灶台上,倒把那层积灰冲出个小月牙。
爷爷,清欢姨母能救那个小娃娃吗?他突然仰起脸问,睫毛上还挂着没擦干净的眼屎。
我手顿了顿——这小崽子才四岁,倒会操心起大人的事了。
能。我刮了刮他鼻尖,你清欢姨母的针,比我钓了十年鱼的钩子还准。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急骤的马蹄声。
林雁秋的声音裹着风撞进来:老陈!
断桥底下的淤泥里有动静!她腰间的铁哨还在晃,沾着露水的刀鞘磕在门框上,我带童子队去看看,你把小石头交给顾姨!
我应了声,把小石头往顾一枝怀里送。
她正蹲在门槛边补衣裳,针脚密得像屋檐下的雨帘。去吧。她头也不抬,指尖的顶针闪了闪,我煮了糖芋苗,等你们回来喝。
等我跟着林雁秋跑到断桥时,天刚泛起鱼肚白。
晨雾里隐约能看见桥下淤泥翻涌,几个小童子举着火把,影子在泥滩上晃成一片。
林雁秋抽出刀往地上一插,刀柄震得泥块簌簌往下掉:都别挤!
阿福,拿铲子来!
雁秋姐!最小的童子阿豆突然指着泥滩喊,那、那灰泡!
我顺着他手指看——淤泥里真浮起一串灰泡,圆滚滚的,像谁往水里撒了把灶膛灰。
灰泡越聚越多,竟在水面拼出几个歪扭的字:石板下,有娃。
林雁秋的刀唰地挑开覆盖在桥板上的青苔,露出底下半埋的青石板。
她蹲下身,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儿教童子们练刀时蹭的泥,搭把手。她冲我喊,我们合力掀开石板的刹那,一声细弱的啼哭混着泥腥气涌出来。
是个裹着蓝布的小女娃,脸上沾着泥,嗓子哭哑了还在抽噎。
林雁秋把她抱起来,用袖子擦她脸上的泥,刀疤从眼角跳到下颌:哪个挨千刀的把娃丢这儿?
野狗都能叼走!她抬头看向天,云缝里漏下点淡灰,爷,你以前打雷劈那些抢灵脉的魔头,现在倒管起找娃了?
话音未落,头顶的云突然滚了滚,一串灰字从云里飘下来,比刚才的更工整些:魔头该劈,娃更要找。
林雁秋的嘴角抽了抽,低头用脸蹭了蹭女娃的额头。
女娃许是觉得暖和,小拳头攥住她的衣襟,倒把她绣着云纹的袖口扯得皱巴巴。得,她冲我笑,刀疤都软了,回头让顾姨煮碗米汤,我给她取名叫桥桥——就搁我屋里养着。
等我们抱着桥桥回村时,苏清欢的药箱正搁在村口老槐树下。
她蹲在石头上,白大褂下摆沾着血,发绳散了一半,却笑得眼睛发亮:那产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她举起沾着血的手比划,三日后就能下奶,我教稳婆用艾草水擦身,保准不得热症。
怎么回事?我想起她走时说稳婆束手,你用了什么新针法?
她从药箱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是几根泛着银光的针:不是针法。她抬头看天,那点淡灰还在,我刚要下针,灶上的铁锅当地响了一声,锅盖自己开了。她比划着,一股子暖风卷着灶灰扑进来,灰在半空拼出三个字——侧身卧。
我让产妇侧过身,手还没扶稳,那小娃娃就哇地哭出来了。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产妇说,像看见她家灶台后头的灰影子,总在饭点蹲着。
我突然想起顾一枝昨夜说的话——它想听人喊爷。
日头偏西时,顾一枝在灶房喊我:老陈,来搭把手!我掀开门帘,见她正往灶台上摆碗。
八个粗陶碗整整齐齐排着,最边上那个碗里盛着冷饭,米粒子还沾着锅巴。
孩子们说没动过。她拿筷子戳了戳那碗冷饭,可我昨儿明明多焖了半升米。
我蹲下身看灶膛——里头的火早熄了,可锅底灰泛着淡光,像有人拿手指轻轻摸过。
顾一枝突然拽了拽我袖子:你瞧。她指了指窗台,那里落着几星灰,竟排成个歪歪扭扭的饿字。
当夜我守在灶房外,裹着顾一枝织的粗布衫。
子时三刻,风突然停了。
我看见一缕灰烟从屋檐下飘进来,慢慢凝成个佝偻的人形。
他穿着看不清颜色的旧衣裳,背驼得像晒弯的稻穗,蹲在灶前,捧起那碗冷饭小口小口扒着。
我屏住呼吸。
他扒饭的动作很慢,像怕把碗碰响了。
吃到最后,他抬起手,在锅底划拉了几下——等灰烟散了,我凑过去看,锅底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谢了,爷。
第二日我教小石头写家字。
他趴在八仙桌上,铅笔头咬得湿漉漉的,宀总写成屋顶漏雨的样子。
我握着他的手教,他的小手指软得像新抽的柳条:先画个屋顶,要盖严实了,别让雨漏进来。
可爷爷的屋顶总漏雨。他歪着脑袋,昨儿夜里我踢被子,你给我盖,雨点子滴在我脸上。
我哑然。夜里下了场急雨,我房里的瓦确实破了块。
那晚我睡得浅,迷迷糊糊听见灶房有动静。
半梦半醒间,我看见个穿灰衣裳的老者坐在灶前,手里捏着根草棍,正用锅底灰在桌上写字。
小石头的家字歪在一边,老者拿草棍蘸着灰,一笔一划地改,漏雨的宀被他补得方方正正。
你倒比我还上心。我迷迷糊糊地说。
老者回头冲我笑,脸上的皱纹像晒干的橘皮:娃的字,得往实里写。
等我醒来,窗台的水洼里浮着行湿灰,正是工整的家字。
屋檐滴水的地方,那笔丶圆得像颗小太阳,竟没一处漏。
第三日夜里,全镇的灶火突然无风自旺。
我推开院门,见家家户户的烟囱都飘着灰烟,在低空织成张巨网,像顶歪歪扭扭的帐篷。
顾一枝站在我身边,手心里还沾着揉面的面粉:树传音说,第九界在降格。她的声音发颤,它不要回天位,它要落地成家幕——护一方烟火。
我望着那灰幕轻颤,像谁在笨拙地搭帐篷。
小石头不知何时跑出来,举着个纸风车:爷爷,灰爷爷在给我们盖大房子吗?
嗯。我把他抱起来,给娃们挡雨的大房子。
当夜起风时,灰幕轻轻晃了晃,落了些细灰在院角。
顾一枝蹲下身捏了捏,抬头笑:是灶膛里的灰,带着饭香。
连着两日,我总见孩子们往镇外荒坡跑。
小石头回来时裤脚沾着泥,说看见荒坡上有小土堆。
我没多问——等第三日清晨,我送他去林雁秋的镇学,路过荒坡时瞥了眼——果然,坡上多了抔灰堆,形状圆滚滚的,像口小灶。
小石头挣脱我的手跑过去,蹲在灰堆前用树枝戳:爷爷你看!
灰爷爷在这儿搭小灶呢!
我望着那抔灰,晨雾里泛着淡光。
风卷着草叶掠过,灰堆动了动,竟在地上划出个歪歪扭扭的玩字。
我蹲下身,摸了摸那堆灰——还带着点余温,像刚烧过的灶膛。
小石头。我喊他,明儿让顾姨蒸两笼糖包,给灰爷爷的小灶添把火。
他歪着脑袋笑,脸上沾着灰:好呀!
我要给灰爷爷的小灶画个屋顶,不漏雨的那种!
晨雾里,荒坡上的灰堆轻轻颤了颤,像在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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