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它看了整夜。
天刚蒙蒙亮时,后颈被灶火烤得发烫——顾一枝蹲在灶前添柴,竹枝在灶膛里噼啪炸响,火星子蹦到她发间,像落了层碎金。
昨儿小石头尿床,我哄他说爷爷小时候也这样。她往灶里塞最后一把干松针,转头时眼睛弯成月牙,那小崽子迷迷糊糊回了句——那爷也尿过天?
我手里的茶盏差点摔了。
晨露顺着屋檐滴在青石板上,啪嗒一声,像敲在我心尖。
那粒悬在第九界边缘的灰点还在,晨光里泛着淡金,真像谁扒着天门槛儿偷瞧。
他说爷的时候,你瞅那灰没?顾一枝用火钳拨了拨灶膛,火星子轰地窜高,映得她耳坠上的铜铃直晃,我添柴时瞄了眼,它晃了晃,跟被人挠了痒痒似的。
我喉头发紧。
从前总觉得它在学认家,学炊烟的方向,学热汤的温度,可孩子那句爷像根细针,挑开层窗户纸——它或许早不是什么天道残念,是个蹲在云里,扒着人间烟火,想学第一声爷爷的......小崽子。
院外传来铜铃铛响,苏清欢的药箱先探了进来。
她素白裙角沾着露水,发间插的玉簪还凝着霜,却举着个青瓷小瓶冲我晃:三村孩童的夜唾,混了灶灰焙成的丸。
清欢你...
别急。她把药瓶搁在石桌上,指尖划过瓶身凝结的水珠,昨日那女娃说灰老头在烟囱上哭,我突然想起《梦诊要略》里说,情念成形时,梦是魂的船。她翻开随身带的旧书,泛黄纸页间夹着片干枯的艾草,残卷里写梦可载魂,我想试试——若它真在攒人心胎,孩子们的梦,或许能当船桨。
三日后,孩子们陆陆续续往回春堂跑。
扎羊角辫的小棉攥着苏清欢的衣袖:苏姨!
灰老头偷喝我家灶上的汤,被我逮着啦!虎头虎脑的铁柱挠头:我梦到他给我家灶台挡风,风刮得呼呼的,他就拿灰身子堵窟窿......
最让清欢变了脸色的是小桃。
那丫头平时最胆小,此刻却攥着块碎陶片冲进来:我梦到他蹲在烟囱上写字!
写一笔哭一声,眼泪掉在陶片上,就成了这个!
陶片上果然有淡灰色的痕迹,歪歪扭扭像家字,右下角洇着块浅渍,像被水浸过。
苏清欢捏着陶片的手在抖,我瞥见她眼尾泛红——她总说自己理性至上,可此刻分明像瞧见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
它在借梦攒人心。她突然抬头,眼底亮得惊人,每个梦都是块胎衣,孩子们的笑、哭、委屈、心疼,都是给它缝的骨血。
同一日,林雁秋的镖局训练场传来嚷嚷声。
我过去时,正瞧见她抱着臂看小石头叉腰喊:爷!
今儿汤咸了,您少喝点!
臭小子喊谁呢?林雁秋的刀鞘敲在青石板上,可嘴角却往上翘,这拳是归家拳,不是喊爷爷拳......话音未落,她突然僵住——往常这时,总有缕薄云飘到训练场上方,像在探头探脑,今儿却没了踪影。
第二日,林雁秋改了规矩:收拳时都给我喊一句爷,我们回家了!孩子们哄笑着应下,声音像小麻雀炸了窝。
七日后清晨,镇口老槐树下围了一圈人。
我挤进去时,见树根旁凝着捧温灰,形状像只摊开的手掌,掌心朝上,指缝里还沾着半片新鲜的槐叶。
它在接什么。林雁秋蹲下身,用刀尖轻轻碰了碰那灰掌,像接小娃递的糖,像接新媳妇端的茶,像......接一声热乎的爷爷。
顾一枝是在灶前守夜时发现的。
我去寻她时,见她跪在草垫上,灶膛里的火早熄了,可锅底灰却泛着微光,像有只无形的手在写字。
想听人喊我爷。
八个灰字歪歪扭扭,最后那个爷的竖钩拉得老长,像小孩拿树枝在地上画的。
顾一枝没说话,舀起勺鱼汤搁在灶台上,轻声道:老陈,今晚加姜。
灰字颤了颤,突然散成一片,又慢慢聚起来——这次是个歪歪的嗯,最后一横往上挑着,像在笑。
你不叫爷,谁敢认你当爷?她低头笑,发梢扫过那行灰字,明儿我去集上买块红布,给灶王爷换身新衣裳......你呀,就混在里头。
当夜,我抱着小石头哄睡。
他尿湿的裤脚早换了,小身子暖得像团火,攥着我衣角的手指还蜷着,像只小蜗牛。
爷......别走......他突然呢喃,声音软得能化在风里。
我心头一热,刚要应,忽觉天地静得反常。
抬头望去,第九界那粒灰星猛地一亮,亮得像被谁点着了,随即缓缓化开,洒下道极淡的光,落在我肩头,轻得像声叹息。
顾一枝不知何时靠过来,手指悄悄勾住我手背:它听见了。她的声音发颤,这回是真的——有人喊它爷了。
晨雾未散时,苏清欢背着药箱往村外走。我喊住她:去哪儿?
柳家屯。她系紧药箱上的红绳,昨儿王媒婆来说,有妇人难产三日,稳婆束手......她顿了顿,抬头望了眼天空,那里还浮着点淡灰,像谁没擦干净的眼泪,我去看看。
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小石头揉着眼睛跑过来,拽我衣角:爷,今儿吃什么?
我蹲下身,替他理了理歪掉的小褂子:吃鱼汤,加姜。
他歪着脑袋笑:那灰爷爷也喝吗?
我抬头看天,那点淡灰正慢慢往下沉,像片急着落地的云。
喝。我摸摸他的小脑袋,他呀,等这口热汤,等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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