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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日后的清晨,我蹲在老灶前添柴。

风停了,火熄了,连屋檐下的蛛网都沾着晨露,天地洗得透亮。

顾一枝端着粗陶碗过来时,我正用竹片刮锅底的残灰——这口陪了我们二十年的破铜锅,自那日碎成五片后,便被供在堂屋神龛下,可灶上换了新锅,我却总爱蹲在老灶前,仿佛还能摸到当年她补锅时敲下的铜钉。

喝口汤。她把碗递到我手边,汤面浮着层薄油,颤巍巍映出我眼角的皱纹。

我接碗时碰了碰她的手背,糙得像老树皮——年轻时她总说补锅的手粗糙,如今倒成了镇里孩子们抢着要牵的神仙手,说是摸过能得灶王爷保佑。

树说,第九界的光不动了。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飘在汤面上的葱花。

我吹凉汤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她。

她正盯着灶里跳动的火苗,鬓角白发被映得泛红,像睡着了,又像......在等。

等什么?

我没问。

这七日来,青水镇的变化比过去二十年都多——巡风堂的孩子们不再背剑,改挎竹篮送放学;回春堂的药香里混进了糖炒栗子味,苏清欢说要让苦药沾点人间甜;连家根林的老槐树都开始说人话,头天教小娃背《锄禾》,第二天就跟王阿婆争论红烧肉该不该放糖。

汤勺碰着碗沿响了一声。

我低头舀汤,余光扫过锅底新积的灰——那灰本该是松松的,此刻却凝着道极细的痕迹,歪歪扭扭,像被谁用食指蘸着水写的爷字。

不是刻的,不是烧的,倒像是灰自己长出来的。

我手一抖,汤泼在灶台上。

顾一枝立刻抽了帕子来擦:烫着没?我没答话,用指尖轻轻碰那灰字。

灰是凉的,可指腹下却泛着点温,像刚从热炕头揭下的锅巴。

它没走。我喉咙发紧。

二十年前穿来那会儿,我蹲在河边补网,看她蹲在石头上补锅,说破锅不漏味;十年前她被说克夫时,我蹲在这灶前给她煮姜汤,灰里落了片她的碎发;三天前铜锅碎成五片时,我抱着小石头在晒谷场看烟火,她捧着锅片往家根林走,脚下开的蓝花比那年她戴在鬓角的还艳。

原来它都看着呢,看我们补锅、补命、补这人间的窟窿,现在竟学起认家了。

顾一枝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忽然笑了:像小石头刚学写字那会儿,歪歪扭扭要写爷爷,把纸都戳破了。她蹲下来,用指甲在灰字旁边画了道弧线,我教他画月亮,他偏要画鱼。

我望着那两个歪字——一个是灰里长的爷,一个是她画的弯月亮,突然想起苏清欢说的天道退化成情念场。

或许它真成了个孩子,在学怎么当家。

当天夜里,苏清欢的灯笼就晃到了我家院门口。

她提着个竹篮,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三十六只粗瓷碗,碗底都沉着黑灰。镇东头张阿公家的灶灰,镇西头李屠户家的,村南头王秀才家的......她蹲在院里石桌旁,把碗一字排开,月光落进碗里,像撒了把碎银,我想看看,是不是每处烟火,都养着点什么。

我搬了条板凳坐在她对面:清欢,你熬了通宵?她眼下青黑,发绳都松了,哪还有当年把脉时的清冷样儿。

她没抬头,往每个碗里倒了半杯山泉水:当年我治不好师父的寒毒,觉得医道抵不过天道;现在才明白,天道原是要我们教它怎么活。

水倒进灰里,浮起层浑浊的沫。

苏清欢执起最边上那碗,对着月光晃了晃:看。我凑过去——水面下,一粒微光正缓缓沉淀,形状像片柳叶,却在尾端勾了道弯,像个家字的横撇。

十九碗有结晶。她翻出怀里的《家医录》残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有的像筷子,有的像门环,有的......她指尖停在第三碗上,那结晶细得像根线,像根缝补衣裳的针。

我突然想起顾九娘当年补嫁衣的样子。

她嫁给第三个未婚夫那晚,红盖头下的手攥着绣花针,针脚密得能数出三十个针孔——后来那新郎暴毙,她把嫁衣剪成了襁褓布,说克夫的命,总得给娃娃添点福。

它在学人间的样子。苏清欢提笔在残页上写新论,笔尖顿了顿,我们没打败它,是把它......养成了孩子。

月光漫过石桌,落在她写的字上。

我望着那些结晶,忽然听见院外传来打闹声——是林雁秋带着孩子们练拳。

归家拳第一式,护头!她的声音像敲铜锣,第二式,扶腰!

第三式...

第三式是接书包!小石头的童声拔高,惹得一片哄笑。

我和苏清欢对视一眼,都笑了。

从前巡风堂的女镖头,现在成了镇学教头,刀鞘里插的不是剑,是根竹尺,说要打歪的不是妖邪,是翘课的娃。

姑婆看!

云像不像一锅糊了的汤?小石头突然喊。

我和苏清欢起身往外走,正撞进一片暖融融的暮色里。

林雁秋仰头,刀疤在夕阳下泛着淡金,她叉着腰笑:还真像!

边缘焦黑,中心冒泡,怕是哪个懒鬼灶王爷偷溜了。

我顺着小石头的手指看——天边那团云,真的在缓缓翻滚,像被遗忘在火上的锅。

林雁秋突然弯腰抓了把灶灰,抬手撒向空中:烫着了吧?

学人熬汤,又没人教火候!

灰粒飘到云下时,云团猛地一颤。

原本浑浊的云边忽然透亮了些,中心的泡也不冒了,倒像个被说破心事的孩子,蔫蔫地散成一缕青烟。

那烟飘了两步,又弯了弯,竟像是在点头。

它应了!小娃们蹦着跳着去追那缕烟,林雁秋的刀鞘敲在青石板上:跑什么?

明儿带你们去后山挖野葱,给那馋云熬锅正经汤!

我转头看苏清欢,她正用帕子包着那粒针形结晶,眼睛亮得像星子:你瞧,它会害羞,会应话,会......

会想当人。顾一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知何时她已站在院门口,怀里抱着个粗布包,我昨夜梦见那三个娃了。

她指的是她早逝的三任未婚夫。

从前每到忌日,她都要在灶前烧三柱香,烟飘得歪歪扭扭,像在哭。

可昨夜的梦里,三个年轻人围坐在八仙桌旁,桌上摆着她熬的鱼汤,最大的那个举着碗笑:九娘的汤,比我娘熬的还香。

今早去家根林,五片锅片埋的地方,冒出五株小树苗。她打开粗布包,里面躺着五片带着铜绿的锅片,树皮上的纹路,是五种家字。

我摸了摸其中一片,铜绿里真嵌着浅浅的刻痕,有的方正规矩像学堂先生写的,有的歪歪扭扭像小娃画的,还有一片的笔画是断的,却在断点处多了个小圆点,像被泪水洇过。

树说,它想扎根,可不敢落地。顾一枝把锅片重新包好,怕落地就得当人,得学哭,学笑,学......被娃尿湿裤。

夜来得静悄悄的。

小石头趴在我膝上睡着了,小拇指还勾着我衣角,嘴里含糊念着爷爷教的洗鱼歌。

顾一枝靠在我肩上,头发蹭得我下巴发痒:树又托梦了,说找着个退仙籍的老头,在山脚下种桃树,想求他收当干孙。

我抬头望第九界。

过去那光河像条银龙,现在却静得像幅画,每粒光都凝着,像封没寄出去的家书。

我抓起把锅底灰,往天上撒——灰粒打着旋儿升起来,有一粒却停在半空,悬在第九界边缘,微微发亮。

收什么收。我轻声说,想当爷,得先学会......

小石头突然翻了个身,尿湿了我的裤脚。

顾一枝笑得直拍腿,我却望着那粒没散的灰,喉咙发暖。

它停在那里,像颗准备投胎的星,又像个扒着门槛偷看的娃,等着学第一声爷爷。

我盯着它看了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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