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夜里,我又梦到那口锅了。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梁上的铜锅投下银边。
锅底的水纹字已经淡了,可那句我想有个灶还在梦里响,像小石头念课文时的尾音,黏着灶糖的甜,又带着点没说尽的委屈。
我摸黑爬起来,搬了条长凳垫脚,指尖刚碰到锅沿,就被烫得缩回——不是火烫,是暖,像有人刚把它从灶上端下来,余温还裹着小米粥的香。
第八日天没亮,我就搬梯子上了梁。
铜锅沉得很,七年没动过,落了层薄灰。
我用袖口擦了擦,裂纹在晨光里显出来:三道,从锅底中心辐射开,像老松树的年轮。
最粗那道是渡劫那年,天雷劈碎云头时崩的,当时我抱着锅滚下山坡,顾一枝举着铜钉追了二里地,边追边骂疯了吧你,命重要还是锅重要。
现在想来,命和锅,原是一回事。
要砸?顾一枝端着热粥进来,围裙角还沾着粥粒。
她没看我,只盯着锅里映出的自己——蓝印花布围裙洗得发白,鬓角沾了根柴草,倒像二十年前刚嫁过来那天,蹲在河边补锅的小媳妇。
我点头:树说旧火不破,新火不生。
她笑了,眼角细纹里盛着晨光:我就知道你要选今天。她伸手抚过锅底的铜钉,指甲盖蹭过补痕,当年我用半筐鱼换这口锅,卖锅的老头说铜锅有魂,护得住烟火。
现在才明白,不是锅护人,是人养锅。
晒谷场的铜锣响第三遍时,全镇的人都来了。
老人们扶着拐杖,妇人抱着娃,孩子们攥着昨天发的铅笔,把祭坛围了个圈。
家根林的树叶子沙沙响,像在念什么咒——后来顾一枝说,那是树在给天影传话:他要砸锅了,你们且看。
我举起锅,阳光穿过裂纹,在地上投出蛛网似的亮斑:这口锅,熬过劫雷,熬过天影,熬过三十七代灶者的手温。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不是怕,是疼,可今天,我要砸了它。
人群炸开了。
王阿婆举着拐棍喊作孽,卖鱼的老张头红着眼眶要冲上来抢,小石头扒着顾一枝的围裙,小手指把布都攥皱了。
只有顾一枝站在祭坛边,背挺得笔直,像当年她站在被黑吃黑的镖局废墟里,说我林雁秋的刀,护得住镖,就护得住家。
第一锤落下去时,我闭了眼。
当——
声音像撞钟,震得人耳朵发麻。
第九界的光河突然翻涌,我抬头,看见云层里有银线在窜,那是天影在动。
它们原本总悬在半空,像褪色的皮影,此刻却弯下了腰,仿佛在看什么稀罕物。
第二锤下去,裂纹又开了寸许。
天影的轮廓清晰了些,我看见它们的手——半透明的,指尖蜷着,像要接住什么。
家根林的树突然尖啸,叶子簌簌落:它们在怕!
怕锅碎了,就没学的榜样了!
我攥紧铁锤,掌心全是汗:怕什么?
想学疼娃、怕妻、怕锅糊,就别怕疼!
第三锤。
锅碎成五片的瞬间,我听见咔的一声,不是金属裂,是某种更古老的东西——大概是天道的壳。
纯白火柱轰地窜上天,我被气浪掀得踉跄,扶住祭坛才站稳。
火里的画面像走马灯:李婶子蹲在灶前扇风,脸被烤得通红;二牛摔了碗,他娘举着笤帚追,却偷偷往他兜里塞糖;苏清欢的小徒弟发高热,我用酒精擦他手心,她站在旁边咬着唇,眼眶发红……全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可每幅画面闪过,天地都跟着震一下,像在说这才是规矩。
陈昭!苏清欢的声音带着颤。
我转头,她正捧着《家医录》,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墨字像活了似的往上爬,病在离家,药在归灶。
长生非寿,乃代代有声。她翻书的手在抖,我看见她眼尾的泪,原来我这些年求着续命,却不知最好的药,是让孩子敢喊饿,让老人敢说馋。
她把书扔进火柱。
火焰刷地变作暖金,细如牛毛的雨落下来,每滴雨落地就成块灶石,青灰色的,刻着歪歪扭扭的家字——是小石头的笔迹。
孩子们哄笑着去捡,王阿婆捧着石头直抹泪:我那死鬼老头,生前总说灶头没温度,现在……
林雁秋的刀当啷一声砸在破锅旁。
她扯下巡风令的红绸,系在小石头脖子上:巡风堂最后一任统领,交刀不交灶!她拔高声音,震得晒谷场的麻雀扑棱棱飞,从今往后,巡风不巡天,只巡放学路;不护仙籍,只护作业本!
孩子们欢呼着把旧巡风令折成纸船,往河里扔。
第一艘纸船刚漂出三步,突然腾起小火苗——是天影!
它们俯下身,半透明的指尖凝着微光,轻轻吹了口气。
纸船烧得更旺了,火光照着天影的脸,我这才看清,它们的轮廓,原来和青水镇的老人们有七分像。
顾一枝捧着五片锅,往家根林五方走。
她每走一步,脚下就开出朵小蓝花——是她最爱的鸭跖草。树说,新天道不叫天,叫家。她把最后一片锅埋进树根,抬头时眼里有光,它不降劫,只传香;不召飞升,只等归人。
小石头蹲在河边刮鱼鳞,突然抬头:爷爷,锅破了,汤还香吗?
我接过他手里的鱼,鳞片沾了我一手:香啊,破锅熬的汤,才最入魂。我想起刚穿来那年,顾一枝用半筐鱼换这口锅,蹲在河边补铜钉,说破锅不漏味。
现在才懂,漏的不是味,是人心——补上的铜钉,串起的是烟火气里的疼与怕。
远处升起缕炊烟,原本该直上的烟,中途突然分作五道:一道指天,像在应什么;一道叩地,像在谢什么;一道弯成抱婴的弧度,一道弓成扶老的姿势,最后一道,和旁边那缕缠在了一起,像两只手。
家根林的树沙沙响,这次我听清了:它说……它想投胎,当咱家的灶王爷。
小石头的鱼突然蹦跶,溅了我一脸水。
我抹着脸笑,听见镇东头传来喊饭声:狗蛋——回家喝南瓜粥——
爷爷!小石头拽我袖子,我也饿了!
走,回家熬汤。我牵着他往家走,路过祭坛时,瞥见破锅碎片上还凝着余温。
风掀起我的衣角,有细小微光钻进袖管——是天影,它们跟着我,学得很认真。
那日铜锅碎成五片,火柱冲天,万家炊烟如指天叩地。七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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