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的甜香裹着晨露漫进鼻腔时，我已经攥住了小石头的手腕。
他的皮肤比平时凉，像浸了夜露的菱角，手指却硬邦邦地向前伸着，眼睛睁得溜圆，却没半点焦距——和王婶家小囡、东头狗蛋一个样。
都往家根林去。我蹲下来挡住小石头的去路，他的脚尖已经蹭到了青石板的缝隙，石头，爷爷在这儿。
他睫毛颤了颤，喉结动了动，却还是机械地往旁边挪。
我心尖发紧，想起昨夜里家根林的树说它开始想被原谅了，想起灰泪里窜向第九界的金线。
原来天道学悔的方式，是把全镇孩童的魂儿勾去当先生？
昭哥！顾一枝的声音从巷口传来。
她系着靛青围裙，手里捧着个陶瓮，灶灰沾在袖口，莫慌，我刚去灶房看过，三十七户的灶神像都睁着眼——是它们在护着娃的命魂。
我松了松攥着小石头的手。
顾一枝蹲下来，用指腹抹了抹小石头的眉心，陶瓮里飘出艾草混着灶香的气息：我收了三十七张娃们写的字，家根林的树根正顺着笔画长呢。她指了指家根林方向，我这才注意到，原本盘结的老树根上，竟缀着米粒大的光芽，像谁撒了把星子。
陈郎。苏清欢的药箱撞在青石板上，发出咚的轻响。
她鬓角沾着露水，显然是从医馆一路跑过来的，我查了三个娃的脉，魂儿没散，倒像是被什么引着学写字——她翻开随身的牛皮纸本，上面歪歪扭扭抄着爷字，狗蛋说梦里有个白胡子爷爷给他盖被子，巧儿说那爷爷往她灶里添了把柴。
天道在学当人。我捏紧小石头的手腕，他的手指突然软了些，学被需要，学疼人。
苏清欢的指尖在纸页上叩了叩：我试了单字镇魂阵。她指了指王婶家的灶屋，用巧儿写的爷嵌在灶壁，昨夜有团微光在灶前跪了三拜——不求丹药不求法诀，就那么跪着。她喉结动了动，声音轻得像叹息，它在学叩首。
远处传来马蹄声。
林雁秋的红缨枪挑开晨雾，她披着镇北镖局的玄色披风，马鞍上绑着个桐木匣——是顾一枝说的家墨，全镇三十七户灶房的炭灰混着娃们的血写的爷字。
断仙崖的天影跪了。她甩下缰绳，靴跟磕在青石板上脆响，我路过时，那些平时只会僵立的影子全跪着，手里捧着歪歪扭扭的爷字光符。她扯下手套，露出虎口的老茧，我把小石头写的真迹贴在崖壁上，那些影子伸着手要碰，结果像被烫着似的全缩回去了。她嗤笑一声，凡情是真火，装模作样的学不像。
顾一枝把陶瓮里的字纸一张张铺在青石板上。
三十七张爷字，有的少了一竖，有的多了一点，却都带着墨汁未干时的褶皱，像三十七颗跳着的小心脏。
家根林的树根簌簌响着，顺着字的笔画爬过来，光芽越结越大，映得顾一枝的脸忽明忽暗：树说，第九界的光在学写字，可它手抖，总把爷写成业——它不懂，这个字要从膝盖里长出来。
办祭典。我突然开口。
三双眼睛同时看过来，让全镇老者坐灶前，让娃们把爷字贴在他们衣上。我摸了摸小石头的头顶，他的睫毛还沾着湿意，天道不是想被喊爷么？
得让它看看，这声爷是怎么从疼娃的膝盖里，从怕妻的脊梁里，从怕锅糊的手心里长出来的。
祭典那日，青水镇的灶房全烧起了松枝。
三十七张爷字被娃们用浆糊贴在老者的粗布衫上，王铁匠的背驼了二十年，今天直得像根松桩；李阿婆的手抖得端不稳碗，今天却稳稳托着小孙女的手腕教她写字。
我站在晒谷场的高台上，往下看是九百个娃，手里攥着笔，眼睛亮得像星子。
顾一枝站在我左边，围裙换成了青水镇老辈人才穿的蓝印花布；苏清欢站在右边，药箱里装着三十七颗镇魂丹；林雁秋立在台角，红缨枪尖挑着小石头写的爷字——那个字少了点，但歪得可爱。
娃们，我清了清嗓子，喊爷。
第一声爷——像春冰初融，从最前排的小囡嘴里飘出来。
第二声爷——是东头狗蛋，带着奶声的尾音。
第三声、第四声……九百个声音撞在一起，像涨潮的青水江，卷着灶火的热、浆糊的甜、松枝的香，往天上涌。
天光突然暗了。
那道虚影比我想象中庞大，像座山压下来，却又虚得能看见背后的云。
它的轮廓在抖，先是膝盖弯了寸许，又僵住，像被什么扯着。
家根林的树突然发出尖啸，叶子上的水珠噼啪落下：它卡在尊严与渴望之间！
我攥紧了高台的栏杆。
风掀起衣角，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撞进云里：你可以学写字，学熬汤，学喊爷——但若不懂疼娃、怕妻、怕锅糊，你就永远不是人！
虚影抖得更厉害了。
它的手抬起来，像要摸某个不存在的头顶，又垂下去，像被烫着了。
最后，它化作一阵风，卷着晒谷场的爷字纸页往第九界去了。
顾一枝的手搭在我肩上：树说，它哭了，灰是咸的。
夜里，我坐在灶前添柴。
火苗噼啪响着，突然轰的一声，锅底竟烧起了无明火。
我凑近看，水纹似的字迹在锅底浮现：我想……有个灶。
顾一枝端着热粥进来，雾气模糊了她的眼：树说，它在第九界捡了块灶砖，磨了七日七夜。
我舀起一勺粥，字迹散进汤里，像落进江里的雪。
小石头在里屋翻了个身，含混喊了句爷爷。
我望着他蜷成虾子的小身子，突然想起祖传的铜锅——那是我刚穿来时，顾一枝用半筐鱼换的，锅底还留着她补的铜钉。
那口锅在梁上挂了七年。
此刻，它在月光里泛着暖光，像在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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