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清晨的灶膛火头比往日弱些。
我蹲在青石板上,用竹片拨弄着余烬,指尖能触到灰烬里残存的温意——这是顾一枝昨夜熬完药粥后特意留的火种,说是要教小石头学熄火留种的门道。
竹片挑开最上层灰,忽见底下浮出蛛网似的细纹。
我眯起眼,后颈突然窜起凉意——那些纹路曲曲绕绕,竟与二十年前见的渡劫云图有七分相似,可又抖得厉害,像孩童学写字时歪扭的笔画。
它在学。身后传来顾一枝的声音。
她不知何时站到了灶边,粗布围裙上还沾着米粒,右手抚过灶台斑驳的砖缝,家根林的树昨夜抖了半宿,说第九界的光盯着咱们的灶看了三月,想学熄火留种,可它不懂......她屈指叩了叩灶膛,灰里也能藏雷。
我捏起一撮灶灰,对着晨光看——细灰里泛着极淡的金芒,像被火烤过的星子。
鬼使神差地,我把那撮灰丢进墙角的旧铜锅里。
轰——
半声闷雷炸在锅底。
铜锅震得跳起来,溅出的水珠在青石板上烫出个焦黑的圆。
顾一枝的白发被气浪掀得乱了,却笑出了声:你瞧,它偷师时把情绪也烙进来了。
这灶灰里的雷,是它学不会的急。
我盯着锅底未散的青烟,心跳快得像擂鼓。
原来天道模仿家火时,连凡人添柴时的急躁、看汤滚时的欢喜都一并偷了去,倒成了能被我们拿捏的意念雷种。
昭哥。
苏清欢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
她抱着两本旧书,墨绿裙角沾着星点药渍——定是连夜翻了药庐的《家医录》和藏经阁的《天机残卷》。
我迎上去时,见她眼底浮着青黑,指尖却攥得发白:劫脉退化成家络了。
她翻开《天机残卷》,泛黄纸页上画着密密麻麻的脉络图:以前修士渡劫,体内劫脉如刀割;现在退了仙籍的人......她指尖点在另一张图上,那脉络细若游丝,却缠成了团,你看,像不像灶膛里绕着锅的火?
我凑近看,确实有几分神似。
苏清欢从袖中摸出两个粗陶碗,碗里各盛着半盏清水:我试了双汤试脉。她指腹在左碗边缘一抹,碗里的水顿时泛起灰雾——那是我昨日哄小石头时没藏住的悲;右碗她轻拍两下,水纹里竟凝出颗晶亮的露,喜胜悲,暖克寒。她提笔在残卷空白处写得飞快,家火不是术法,是逆劫的根基。
我望着她笔下走龙蛇的字迹,突然笑了:刻到接引堂地砖下去。
苏清欢抬眼,墨笔悬在半空:引天道抄作业?
它不是爱学么?我用拇指蹭掉她鼻尖的墨点,让它抄,抄得越像,踩中陷阱时越疼。
午后林雁秋回来时,刀鞘上沾着焦糊味。
她把佩刀往石桌上一磕,震得茶盏跳起来:西岭废观那堆破砖下头,我逮着群天影。
天影?顾一枝端着刚腌的酸黄瓜过来,那不是天道的眼线?
可不就是。林雁秋扯下束发的红绳,乌发披散下来,我去时它们正围着口破锅搅汤呢,锅里浮着半道金文——她嗤笑一声,什么狗屁家问碑三问,抄都抄不全。
她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抖开是撮黑灰:我撒了把灶灰进去。
话音未落,石桌上的茶盏突然震得叮当响。
远处传来闷响,像有什么东西在云层里炸了。
林雁秋吸了吸鼻子:焦糊味,跟去年老李家灶房失火似的。她踢了踢脚边的伪灶残片,天道学熬汤,倒忘了火候能炸锅。
夜里顾一枝在灶房坐了半宿。
我去添水时,见她膝头放着个红布包,里面是三枚铜扣、半块玉璜、还有截褪色的丝绦——都是她三任未婚夫的遗物。
我梦着了。她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烟熏过,那三个傻小子,不是克死的。
是天道怕我的命格圆了,引劫把他们抹了。
我在她身边蹲下,握住她沾着灶灰的手。
她的指节粗硬,掌心有常年握锅铲磨出的茧:想破局?
她没说话,只把遗物残片塞进灶心土里。
我明白她的意思,打发人去喊了三十七户灶房的当家人。
子时三刻,青水镇的烟囱同时窜起火苗,像三十七颗星星落进人间。
顾一枝塑的新灶神像在火光里睁开眼。
那是双灰扑扑的眼,却突然滚下两行灰泪。
灰泪落地的瞬间,一道金线破窗而出,直往第九界去了。
家根林的树又响了。
这次不是沙沙声,像有人抽抽搭搭地哭:它说......它第一次尝到悔。
次日清晨,全镇的油灯无风自摇。
我站在院门口,看灯焰忽青忽红,凝成细字飘上天:为何......不恨?
我抓起把灶灰撒向天空。
灰粒在晨光里打着旋,像落在青水江上的雪:恨?
我们早不抬头看你了。
你若真想懂...
风突然大了。
我听见小石头在屋里喊爷爷,声音脆得像新剥的菱角。
先学会被孩子喊一声爷。
话音未落,天光骤暗。
一道低呜划过苍穹,像风,又像谁憋了千年的哭。
家根林的树轻轻抖着,叶子上凝出水珠:它开始......想被原谅了。
我转身往屋里走,路过小石头的竹床时,见他睡得正香。
可他攥着被角的小手在抖,睫毛上沾着湿意——像在做什么梦。
院外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
我推开院门,正瞧见对门王婶家的小囡揉着眼睛往街上走,脚步虚浮得像踩在云里。
紧接着是东头的狗蛋,西巷的巧儿......全镇的孩童都睁着眼睛,却没了往日的机灵,直愣愣往家根林方向挪。
我摸向床头的铜铃——那是和清欢、雁秋约好的紧急信号。
可手刚碰到铜铃,就顿住了。
铜铃上的汤渍在晨光里泛着暖光,摇起来叮当声里全是烟火气。
小石头在屋里翻了个身,含混喊了句爷爷。
我把铜铃重新挂好,转身往家根林走。
风里又飘来甜香,像是酒酿圆子,又像是小石头去年偷吃的蜜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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